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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有多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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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在這個時期離開了北京,回到了B 城父母的身邊。那時我的父母剛剛結束在一座深山裡的五七幹校的勞動,他們回家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從姥姥家接回來,要我在B 城繼續上學。他們是那樣重視與我的團聚,而我的心,卻久久地留在北京的駙馬胡同了。我知道胡同裡那些大人是不會想念我這樣一個與他們無關的孩子的,可我卻總是專心致志地想念胡同裡一些與我無關的大人:卷髮的「大春」,西單小六,趙奶奶,甚至還有趙奶奶家的女貓妞妞。我曾經幻想如果我變成妞妞,就能整日整夜與那「大春」在一起了,我還能夠看見他和西單小六所有的故事。我聽說西單縱隊的人去趙奶奶家後院抓「大春」和西單小六時,妞妞在房頂上好一陣尖叫。 她是喊人救命呢,還是幸災樂禍地歡呼呢?而我想要變成妞妞,究竟打算看見大春和西單小六的什麼故事呢?以我那時的年齡,我還不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要做什麼事。我的心情,其實也不是嫉妒,那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惆悵和不著邊際的哀傷。因為我沒像白大省那樣「愛」上趙奶奶的侄子,我也不厭惡被趙奶奶說成狐狸精的西單小六。我喜歡這一男一女,更喜歡西單小六。我不相信那天夜裡她是有意讓「大春」出醜,就算是有意讓「大春」出醜又怎樣?我在心裡替她開脫,這時我也顯得很卑鄙。這個染著惡俗的杏黃色腳指甲的女人,她開墾了我心中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的自由主義情愫,張揚起我渴望變成她那樣的女人的充滿罪惡感的夢想。十幾年後我看伊麗莎白·泰勒主演的《埃及妖後》,當看到埃及妖後吩咐人用波斯地毯將半裸的她裹住扛到凱撒大帝面前時,我立刻想到了駙馬胡同的西單小六,那個大美人,那個妖後一般的人物,被男男女女口頭詛咒的人物。 在很長的時間裡我都沒把對西單小六的感想告訴我的表妹白大省,我以為這是一個忌諱:當年是西單小六「奪」走了白大省為之昏過去的「大春」。再說,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三號院那五間大北房又回到了住門房的簡先生手中,西單小六一家就搬走了。她已經消失在駙馬胡同,我又有什麼必要一定要對白大省提起西單小六呢。直到有一次,大約兩年前,我和白大省在三裡屯一個名叫「橡木桶」的酒吧裡見到了西單小六。她不是去那兒消遣的,如今她是「橡木桶」的女老闆。 那是一間竭力摹仿異國格調的小酒吧,並且也彌漫著一股異國餐館裡常有的人體的膻氣和肉桂、香葉、咖喱等調料相混雜的味道。酒吧看上去生意不錯,燭光幽暗,顧客很多——大都是外國人。牆上掛著些獸皮、弓箭之類,吧台前有兩個南美模樣的女歌手正彈著西班牙吉他演唱《吻我,吉米》。我就在這時看見了西單小六。儘管二十多年不見,在如此幽暗的燭光下我還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我為此一直藐視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什麼某某和某某十幾年不見就完全不認識了並由此引出許多誤會什麼的,這怎麼可能呢,反正我不會。我認出了西單小六,她有四十多歲了吧?可你實在不能用「人老珠黃」來形容她。 先是我們的姥姥去世了,姥姥去世前已經癱瘓了三年。姥姥一直跟著白大省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姨父和姨媽生活,可是因為姨父和姨媽八十年代初才從外地調回北京,所以姥姥和白大省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在我的記憶裡,她指責、呲打白大省的時間也就最長。特別當她癱瘓之後,她就把指責白大省當成了她生活中一項重要的樂趣。她指責的內容二十多年如一日,無非是我從小就聽慣的「笨」呀、「神不守舍」什麼的,而這些時候,往往正是白大省壯工似的把姥姥從床上抱上抱下給她接屎接尿的時候。白大省的弟弟白大鳴從不伸手幫一幫白大省,可是姥姥偏袒他,幾個舅舅每月寄給姥姥的零花錢,姥姥全轉贈給了白大鳴。白大鳴什麼時候往姥姥床前一棲乎,姥姥就從枕頭底下掏錢。有一次我對白大省說,姥姥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偏心眼兒,看把白大鳴慣的,小少爺似的。再說了,他要真是小少爺,你不還是大小姐麼。白大省立刻對我說,她願意讓姥姥護著白大鳴,因為白大鳴小時候得過那麼多病。可憐的大鳴! 白大省眼圈兒又紅了,她說你想想,他生下來不長時間就得了百日咳;兩歲的時候讓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點憋死;三歲他就作了小腸疝氣手術;五歲那年秋天他掉進院裡那口幹井摔得頭破血流;七歲他得過腦膜炎;十歲他被同學撞倒在教室門口的臺階上磕掉了門牙……十一歲……十三歲……為什麼這些倒黴事兒都讓大鳴碰上了呢,為什麼我一件都沒碰上過呢,一想到這些我心裡就一陣陣的疼,哎喲疼死我了…… 白大省的這番訴說叫人覺得她一直在為自己是個健康人而感到內疚,一直在為她不像她的弟弟那麼多災多病而感到不好意思。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呀,我再說下去幾乎就成了挑撥他們姐弟的關係了,儘管我一百個看不上白大鳴。 姥姥死了,白大省哭得好幾次都背過氣去。我始終在猜想她哭的是什麼呢,姥姥一生都沒給過她好臉子,可留在她心中的,卻是姥姥的一萬個好。有一回她對我說,姥姥可是個見過大世面的老太太。那會兒,七十年代末,商店的化妝品櫃檯剛出現指甲油的時候,白大省買了一瓶,姥姥就說,你得配著洗甲水一塊兒買,不然你怎麼除掉指甲油呢?白大省這才明白,洗指甲和染指甲同樣重要。她又去商店買洗甲水,售貨員說什麼洗甲水,沒聽說過。白大省對我說,哼,那時候她們連洗甲水都不知道,可是姥姥知道。你說姥姥是不是挺見過世面?我心說這算什麼見過世面,可我到底沒說,我不想掃白大省的興。我只是覺得一個人要想得到白大省的佩服太容易了。 姥姥死後,姨媽的單位——市內一所重點中學又分給他們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屬教師的安居工程。全家作了商量:姨父姨媽帶著白大鳴搬去新居,駙馬胡同的老房留給白大省。從今往後,白大省將是這兒的主人,她可以在這兒成家立業,結婚生子( 或女) ,永遠永遠地住下去。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西城商業區,這是招人羡慕的。白大省就在這時開始了她的第二場戀愛( 如果十歲那次算是第一場的話)。那時她念大四,她的很多同學都知道她有兩間自己的房子。有時候她請一些同學來駙馬胡同聚會,有時候外地同學的親戚朋友也會在駙馬胡同借住。同班男生郭宏的母親來北京治病,就在白大省這兒住了半個月。後來,郭宏就和白大省談戀愛了。郭宏是大連的家,這人我見過,用白大省的話說,「長得特像陳道明或者陳道明的弟弟」。這人話不多,很機靈,憑直覺我就覺得他不愛白大省。可我怎麼能說服白大省呢,那陣子她像著了魔似的。你只要想一想她懷念軍訓的那份激情,就能推斷出在這樣的一場戀愛裡她的情感會有怎樣的爆發力。 4 那時候白大省經常問我,要是你和一個男人結婚,你是選擇一個你們倆彼此相愛的呢,還是選擇一個他愛你比你愛他更厲害的呢,還是選擇一個你愛他比他愛你更厲害的呢?——當然,你肯定選擇彼此相愛,你和王永就是彼此相愛。白大省替我回答。我問她會選什麼樣的,她說,也許我得選擇我愛他比他愛我更……更……她沒再往下說。但我從此知道,事情一開始她給自己制定的就是低標準,一個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有點心酸的低標準。她仿佛早就有一種預感,這世上的男人對她的愛意永遠也趕不上她對他們的癡情。問題是我還想接著殘忍地問下去問我自己,這世上的男人又有誰對白大省有過真的愛意呢?郭宏和白大省交朋友是想確定了戀愛關係畢業後他就能留在北京。我早就看出了這一層,我提醒她說郭宏在北京可沒家,她說我們結了婚他不就有家了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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