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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有多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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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單小六那時候可能十九歲,也可能十七歲,她和她的全家前幾年才搬到駙馬胡同。她們家占了三號院五間北房,北房原來的主人簡先生和簡太太,已被勒令搬到門房去住。誰讓簡先生解放前開過藥鋪呢,他是個小資本家,而西單小六的父親是建築公司的一名木匠。

  西單小六的父母長得矮小乾癟,可他們是多麼會生養孩子啊,他們生的四男四女八個孩子,男孩子個個高大結實,女孩子個個苗條漂亮。他們是一家子粗人,搬進三號院時連床都沒有,他們睡鋪板。他們吃得也粗糙,經常喝菜粥,蒸窩頭。

  可他們的飲食和他們的鋪板卻養出了西單小六這樣一個女人。她的眉眼在姐妹之中不是最標緻的,可她卻天生一副媚入骨髓的形態,天生一股招引男人的風情。她的土豆皮色的皮膚光潤細膩,散發出一種新鮮鋸末的暖洋洋的清甜;她的略微潮濕的大眼睛總是半眯著,似乎是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又仿佛故意要用長長的睫毛遮住那火熱的黑眼珠。她蔑視正派女孩子的規矩:緊緊地編結髮辮,她從來都是把辮子編得很松垮,再讓兩鬢紛飛出幾縷柔軟的碎頭髮,這使她看上去膽大包天,顯得既慵懶又張揚,像是腦袋剛離開枕頭,更像是跟男子剛有過一場鬼混。其實她很可能只是剛刷完熬了菜粥的鍋,或者剛就著醃雪裡蕻吃下一個金黃的窩頭。

  每當傍晚時分,她吃完窩頭刷完鍋,就常常那樣慵懶著自己,在門口靠上一會兒,或者穿過整條胡同到公共廁所去。當她行走在胡同裡的時候,她那蠱惑人心的身材便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那是一個穿肥襠褲子的時代,不知西單小六用什麼方法改造了她的褲子,使這褲子竟敢曲線畢露地包裹住她那緊繃繃的彈性十足的屁股。她的步態鬆懈,身材卻挺拔,她就用這鬆懈和挺拔的奇特結合,給自己的行走帶出那麼一種不可一世的妖嬈。

  她經常光腳穿著拖鞋,腳趾甲用鳳仙花汁染成惡俗的杏黃——那時候,全胡同、全北京又有誰敢染指甲呢,惟有西單小六。她就那麼誰也不看地走著,因為她知道這胡同裡沒什麼人理她,她也就不打算理誰。她這樣的女性,終歸是缺少女朋友的,可她不在乎,因為她有的是男朋友。

  她加入著一個團夥,號稱西單縱隊的,「西單小六」這綽號,便是她加入了西單縱隊之後所得。究其本名,也許她應該被稱為小六吧,她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西單小六」 的這個團夥,是聚在一起的十幾個既不念書( 也無書可念)、又不工作的年輕人,都是好出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專在西單一帶幹些串胡同搶軍帽、偷自行車轉鈴的事。

  然後他們把軍帽、轉鈴拿到信託去賣,得來的錢再去買煙買酒。那個時代裡,軍帽和轉鈴是很多年輕人生活中的嚮往,那時候你若能得到一頂棉制栽絨軍帽,就好比今日你有一件質地精良的羊絨大衣;那時候你的自行車上若能安一隻轉鈴,就好比今日你的衣兜裡裝著一隻小巧的手機。「西單小六」在這縱隊裡從不參加搶軍帽、偷轉鈴,據說她是縱隊裡惟一的女性,她的樂趣是和這縱隊裡所有的男人睡覺。她和他們睡覺,甚至也缺乏這類女人常有的功利之心,不為什麼,只是高興,因為他們喜歡她。她最喜歡讓男人喜歡,讓男人為她打架。

  她的種種荒唐,自然瞞不過家人的眼,她的木匠父親就曾將她綁在院子裡讓她跪搓板。這西單小六,她本該令她的兄弟姐妹抬不起頭,可她和他們的關係卻出奇地好。當她跪搓板時,他們搶著在父親面前替她求情。她罰跪的時間總是漫長的,有時從下午能跪到半夜。每一次她都被父親剝掉外衣,只剩下背心褲衩。兄弟姐妹的求情也是無用的,他們看著她跪在搓板上挨餓受凍,心裡難受得不行。終於有一次,她的那些同夥,西單縱隊的哥兒們知道了她正在跪搓板,他們便在那天深夜對駙馬胡同三號搞了一次「偷襲」。他們翻牆入院,將西單小六松了綁,用條紅白相間的毛毯裹住扛出了院子。 然後,他們騎上每人一輛的鳳凰18 型錳鋼自行車,再鉚足了勁,示威似地同時按響各自車把上那清脆的轉鈴,緊接著就簇擁著西單小六在胡同裡風一樣地消失了。

  那天深夜,我和白大省都聽見了胡同裡刺耳的轉鈴聲,姥姥也聽見了,她迷迷瞪瞪地說,准是西單小六她們家出事了。第二天胡同裡就傳說起西單小六被「搶」走的經過。這傳說激起了我和白大省按捺不住的興奮、好奇,還有幾分緊張。我們奔走在胡同裡,轉悠在三號院附近,希望能從方方面面找到一點證實這傳說的蛛絲馬跡。後來聽說,給西單縱隊通風報信的是西單小六的三哥,西單小六本人反倒從不向她那些哥兒們講述她在家裡所受的懲罰。誰看見了他們是用條紅白相間的毛毯裹走了西單小六呢,誰又能在半夜裡辨得清顏色,認出那毛毯是紅白相間呢?這是一些問題,但這樣的問題對我們沒有吸引力。我們難忘的,是曾經有這樣一群男人,他們齊心協力,共同行動,搶救出了一個正跪在搓板上的他們喜愛的女人。而他們搶她的方式,又是如此地震撼人心。西單小六仿佛就此更添了幾分神秘和奇詭,幾天之後她沒事人似的回到家中,又開始在傍晚時分靠住街門站著了。她手拿一隻勾針,衣兜裡揣一團白線,抖著腕子勾一截貧裡貧氣的狗牙領子。很可能九號院趙奶奶的侄子、那卷髮的「大春」就是在這時看見了西單小六吧,西單小六也一定是在這樣的時候用藏在睫毛下的黑眼珠瞟見了「大春」。

  這一男一女,命中註定是要認識的,任什麼也不可阻擋。聽趙奶奶跟姥姥說,那鬼迷心竅的「大春」手術早就做完了,單位幾次來信催他回去,他理也不理,不顧趙奶奶的勸阻,竟要求西單小六嫁給他,跟他離開北京。西單小六嘻嘻哈哈地不接話茬兒,只是偷空跟他約會。後來,西單縱隊的那夥人,就是在趙奶奶的後院把他倆抓住的。照例是個夜晚,他們照例翻牆進院,用毛毯將裸體的西單小六裹了走,又把那大春痛打一頓,以匕首威脅著將他轟出了北京。

  胡同裡有傳說,說這回西單縱隊潛入趙奶奶家後院,是西單小六故意勾來的。她一挑動,男人就響應。她是多麼樂意讓男人在她眼前出醜啊。這傳說若是真的,西單小六就顯得有點卑鄙了。美麗而又卑鄙,想來該是傷透了「大春」的心。

  趙奶奶哭著對姥姥說,真是作孽啊,咱們胡同怎麼招來這麼個狐狸精。姥姥陪著趙奶奶落淚,還囑咐我們,不許去三號院玩,不許和西單小六家的人說話。她是怕我們學壞,怕我們變成西單小六那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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