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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有多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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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冰箱的時代人們知道什麼是冰涼,冰箱來了,冰涼就失蹤了。冰箱從來就沒有製造出過刻骨的、針紮般的冰涼給我們。白大省緊接著也猛喝一大口,我看見她打了一個冷戰,她的胖乎乎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有點喘不過氣似的對我說,她好像撒了一點尿出來!我哈哈笑著從白大省手中奪過保溫瓶又喝了一大口,一萬支鋼針又刺向我的太陽穴,我的眼眶生疼生疼,人就頓時精神起來。我沖白大省一歪頭,她跟著我在僻靜的胡同裡一溜小跑。我們的腳步驚醒了屋頂上的一隻黃貓,是九號院的女貓妞妞,常串著房頂去找我們家的男貓小熊的。我們在地上跑著,妞妞在房頂上追著我們跑。妞妞呀,你喝過冰鎮汽水麼?哼,一輩子你也喝不著。我們跑著,轉眼就進了家門。啊,這就是涼,這就叫冰鎮。 白大省從來也沒有抱怨過在路上我比她喝汽水喝得多,為什麼我從來也不知道讓著她呢?還記得有一次為了看電影《西哈努克訪問中國》,我和白大省都要洗頭,水燒開了,我搶先洗,用蛋黃洗髮膏。那是一種從顏色到形狀都和蛋黃一樣的洗髮膏,八分錢一袋,有一股檸檬香味。我占住洗臉盆,沒完沒了地又沖又洗,到白大省洗時,電影都快開演了。姥姥催她,洗好頭髮的我也煞有介事地催她,好像她的洗頭原本就是一個無理的舉動。結果她來不及沖淨頭髮就和我們一道看電影去了。我走在她後邊,清楚地看到她後腦勺的一綹頭髮上,還掛著一塊黃豆大的蛋黃洗髮膏呢。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一路晃著頭,想讓風快點把頭髮弄幹。我心裡知道白大省後腦勺上的洗髮膏是我的錯誤,二十多年過去,我總覺得那塊蛋黃洗髮膏一直在她後腦勺上沾著。我很想把這件往事告訴她,但白大省是這樣一種人:她會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件事你有什麼可對她不起的,她會掃你要道歉的興。所以你還是閉嘴吧,讓白大省還是白大省。 我就這樣站在燈市西口的一條胡同裡,站在一個廢棄的屋簷下想著冰鎮汽水和蛋黃洗髮膏,直到雨漸漸停了,我也該就此打住,到「世都」去。 我在「世都」二樓的咖啡廳等待白大省。我喜歡「世都」的咖啡廳。臨窗的咖啡座,通透的落地玻璃使你仿佛飄浮在空中,使你生出轉瞬即逝的那麼一種虛假的優越感。你似乎視野開闊,可以揚起下頦看遠處夕陽照耀下的玻璃幕牆和花崗岩組合的超現實主義般的建築,也可以壓著眼皮看窗外那些出入「世都」的人流在腳下靜靜地淌。我的表妹白大省早晚也會出現在這樣的人流裡。 現在離約定時間還早,我有足夠的時間在這兒穩坐。喝完咖啡我還可以去二樓女裝區和四樓的家庭用品部轉轉,我尤其喜歡各種尺寸和不同花色的毛巾、浴巾,一旦站在這些物質跟前,便常有不能自拔之感。我要了一份「西班牙大碗」,這厚敦敦的大陶杯一端起來就顯得比「卡普契諾」之類更過癮。我喝著「西班牙大碗」,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身邊過往的逛「世都」的人,想起白大省告訴過我,她看什麼東西都喜歡看側面,比如一座樓,比如一輛汽車、一雙鞋、一隻鬧鐘,當然也包括人,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白大省的這個習慣有點讓我心裡發笑,因為這使她顯得與眾不同。其實她有什麼與眾不同呢,她最大的與眾不同就是永遠空懷著一腔過時的熱情,迷戀她喜歡的男性,卻總是失戀。從小她就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乖孩子,脾氣隨和得要死。用九號院趙奶奶的話說,這孩子仁義著呐。 1 白大省在七十年代初期,當她七八歲的時候,就被胡同裡的老人評價為「仁義」。在七十年代初期,這其實是一個陌生的、有點可疑的詞,一個陳腐的、散發著被雨水洇黃的頂棚和老樟木箱子氣息的詞,一個不宜公開傳播的詞,一個激發不起我太多興奮和感受力的詞,它完全不像另外一些詞匯給我的印象深刻。有一次我們去趙奶奶家串門,我讀了她的孫女、一個沉默寡言的初中生的日記。當時她的日記就放在一個黑漆弓腿茶几上,仿佛歡迎人看的。她在日記中有這樣幾句話:「雖然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但我的革命意志不能消沉……」是的,就是那「消沉」二字震撼了我,在我還根本不懂消沉是什麼意思時,我就斷定這是一個奇妙不凡的詞,沒有相當的學問,又怎能把這樣的詞運用在自己的日記裡呢。我是如此珍視這個我並不理解的詞,珍視到不敢去問大人它的含義。我要將它深埋在心,讓時光幫助我靠近它明白它。白大省仁義,就讓她仁義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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