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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張之洞悲痛的心情中更多的是愧疚。在準兒未嫁、環兒未過門的那八九年的日子裡,張之洞儘管忙碌,很少有繾綣纏綿、兩情相依的時候,但心裡還是有佩玉的。有時,他也會叫佩玉給他彈上一曲,在她優美的琴聲中感受到家庭的溫馨和佩玉對他的情愛。有時,他也會和佩玉興致濃郁地談些家常瑣事,回憶太原、廣州時的往事。在絮絮叨叨的對話中,感受到夫妻真情的可貴和世俗生活的樂趣。後來,環兒過了門,大大地分去了他對佩玉的愛戀。再後來,他一天天的衰老,又加之洋務局廠的諸多不順,佩玉雖仍給他操持家政,但他的心中卻對她漸漸地淡薄了,有時甚至不會感覺到她的存在。

  張之洞知道,最後使佩玉生下大病並一病不起的則是因為織布局事件。

  由李滿庫而引帶出的織布局事件,給張之洞很大的打擊。事情後來的處理雖說還算滿意,但張之洞卻一直將織布局事件視為他洋務事業的一大污點。他恨李滿庫不爭氣,給他丟臉,這種惱怒也自然遷到佩玉的頭上。佩玉為此忍氣吞聲。她沒有在丈夫面前為弟弟辯護過半句,背地裡常常以淚洗面。就這樣,她終於落下病根。張之洞也知道佩玉是無辜的。自己心緒平和的時候也會去勸慰她,但越這樣,佩玉越會深感愧疚,終於由自怨自艾而自害自戕!

  張之洞猛然想到,像佩玉這樣善良而懦弱的才女,其實是不應該嫁到官家,尤其不應該嫁一個像他這樣以功名事業為生命的大官丈夫的。倘若佩玉嫁一個與她志趣相投的男人,夫唱婦隨,琴瑟和諧,或許沒有地位,也或許一輩子清貧,但夫妻之間以沫相濡,互為依伴,內心是充實的、甜美的,不會再有別的女人進門來分出丈夫的愛,也不會因為擁有權勢而導致意外的不幸。

  娶佩玉的時候,張之洞對將給佩玉帶來幸福是充滿著絕對信心的。回頭來看,二十多年間,佩玉跟著他,卻並沒有得到多少幸福。

  回想過去做閑官的時候,他與石夫人、王夫人之間也曾有過很恩愛的夫妻情意,做督撫以後,一年到頭,有操不盡的心、做不完的事,家庭情趣的確少了很多。難道說,權與情就一定互不相容嗎?難道說,追求功名事業就必須要犧牲愛情和親情嗎?

  張之洞真想回武昌去,親自祭奠一下佩玉,在佩玉的靈前訴說這些年的苦衷。但是,他一個堂堂相國,一個軍機大臣,能為妾姨的死而離京離職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叫仁侃立即趕到武昌去,主持母親的喪事。又特為讓仁侃轉告準兒,要準兒在佩玉的靈前代他奏一曲(幽澗泉》,算是他為佩玉送行。然後再把當年吳秋衣贈的桐木所制的那把「山水清音」琴焚燒在她的墳頭,讓她帶著這把琴上路,也表示他會永遠記住他們這段以琴相會的情緣!

  因為佩玉的突然去世,張之洞更加衰老,豪氣和雄心似乎正在一天天離他而去,他心中常有風燭殘年之感。這使他恐怖,也令他無奈。

  趙茂昌送的人參半個月前就用完了。這半月裡他每天喝的從京師同仁堂買的人參,但效果相差甚遠,他愈來愈神志分散、精力不支了。環兒說:「趙老爺請人制的人參效果好,不如叫他來京師一趟,將技藝傳給大根,今後由大根照著制。」

  張之洞想想也是,便發了一個電報到武昌電報局。做了十多年武昌電報局督辦,前些年又身兼湖北輪船公司督辦的趙茂昌,而今已是腰纏萬貫、富甲荊楚的實業家了。他接電報後乘火車來到北京。

  張之洞說:「你在武昌,今後人參寄到我這裡不方便。你將你的製作方法告訴大根,讓他如法炮製,彼此都好些。」

  趙茂昌遲疑片刻後說:「這事還是由我來做吧!我每個月寄一包給您,就不需要再買同仁堂的人參了。」

  張之洞說:「那太費事了,你就傳給大根嘛,也讓他多一門手藝。」

  趙茂昌心裡仍在猶豫。

  見他一直不答應,張之洞心裡煩了:「你是不是有什麼絕技不願傳出來,別人不傳,難道大根都不傳嗎?」

  見張之洞不悅,趙茂昌忙說:「沒有絕技,也不是不願傳給大根。」

  張之洞繃緊臉問:。那為什麼不按我的話辦呢?」

  趙茂昌已無路可走了,只得說實話:「方法很簡單,只是您聽了會不高興,這人參是從鴉片水裡泡出來的。」

  「什麼?」張之洞大吃一驚。「這麼說來,我張某人等於吃了十多年的鴉片煙。你這個混帳東西!」

  張之洞覺得有一種蒙受大騙的恥辱感。他怒不可遏,抬起腳來,朝著趙茂昌的身上踢去。他早已虛弱不堪,這一腳並沒有踢痛趙茂昌,倒讓他自己跌倒在地!

  眾人忙把他扶起。趙茂昌也走過來攙扶,張之洞怒氣未消:「你滾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獨自坐在椅子上,張之洞心裡痛苦極了。他想起做山西巡撫時,雷厲風行挖罌粟苗禁鴉片煙的往事,想不到一個嫉鴉片如仇、與鴉片勢不兩立的人,竟然每日與鴉片相伴十多年,而居然一點不知!

  「趙茂昌真是個小人!」張之洞恨恨地罵道。

  「我看也未必。」環兒在一旁說,「趙老爺也是為了你好。這十多年來,你吃了他制的人參,精力充沛,公事辦得好,六十四歲又生了個滿崽。你應當感激他才是,怎麼反而罵他是小人呢?」

  環兒這幾句話,句句說到點子上去了。尤其是六十四歲得子這件事,像是突然將他敲醒了。是呀,自己體魄並不十分健壯且公務繁忙,這份難得的福氣,不是靠的鴉片水泡出的人參,又靠什麼呢?想到這裡,張之洞對趙茂昌的怨惱減去八成。

  「他應該告訴我才是。」

  環兒說:「他知道你恨死了鴉片,告訴你,你還會吃嗎?其實照我說呀,鴉片也不是那種壞透頂的東西,那麼多人喜歡它,總有一點道理。鄉下人說清水裡養不了魚,世上的事也不必太清、清爽爽,睜隻眼閉隻眼,彼此都過得去就行了。」

  張之洞睜大眼睛看著環兒,仿佛覺得她這番極簡單的話裡有著很多可咀嚼的內涵,初聽不大對味,細想又不乏道理。他猛然想起葆庚信上的「真學問」三字。「真學問」是不是環兒說的這番話呢?

  「你說說,我是吃下去,還是不吃?」

  環兒「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還要問,當然繼續吃下去。我還向你建個議,應該在京中為趙老爺謀個差事。這樣,他今後為你製藥也方便。」

  張之洞沒有做聲,心裡已經認可了。

  過兩天,他委派趙茂昌為粵漢川漢鐵路辦事處幫辦。這個天下第一美差對趙茂昌來說,真是喜從天降。十多年不露聲色的獻媚功夫,終於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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