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上個月他還在我家裡吃了一餐飯,好好的,怎麼就病得不輕了?」

  鹿傳霖雖比張之洞大一歲,但保養得好,看起來倒像比內弟年輕得多。

  樊樊山按張之洞的意思,將如何受騙如何在眾人面前丟臉的事大肆渲染了一番。

  「鹿中堂,香帥這次上的當可不小。您看看,他一輩子好古董,誰不知道他是個鑒賞大家。到了晚年,卻以制台之尊栽在一個海王邨齣小商販手裡,又是當著那麼多名流的面,公然讓他下不了臺,多丟他的臉,傷他的心!我看他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氣了,他是想臨終前見一見老姐夫姐姐一面。」

  這幾句話,說得鹿傳霖的眼圈都紅了,忙進後院告訴夫人。

  鹿夫人一聽,眼淚刷刷流下,兩老夫婦當晚便趕到寶慶胡同。

  「四弟,上個月還好好的,怎麼會病成這個樣子。」

  環兒陪著鹿傳霖夫婦來到張之洞臥房,見到本來就瘦削的弟弟,如今更加黑瘦地躺在床上,額頭上圍了一塊玄色手帕,兩隻手冷冰冰的,鹿夫人傷心起來。

  「三姐,我怕是活不久了。」張之洞兩眼無神地看著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氣息微弱地說。

  「說什麼話!」鹿夫人難過地說,「你一向身體都健健朗朗的,千萬別胡思亂想。明天,你姐夫跟內務府說一下,請大內的太醫給你瞧瞧!」

  鹿傳霖忙說:「我明天正要見太后,就請太后派個御醫來。」

  張之洞說:「不要驚動太后,也不要御醫。我這病我自己知道,是心裡鬱積而成的,藥物治不了。」

  鹿傳霖笑道:「你是在為陶缸的事氣惱吧!京師愛好古董的官員們,有幾人沒上過古董騙子的當,你不要往心上去!」

  鹿夫人說:「從今往後,再不要去理那些罎罎罐罐的東西了。你姐夫這點好,他一生不沾邊。」

  鹿傳霖說:「我哪能跟四弟比!我迂實缺乏才情,四弟雅好金石書畫,才是真正的翰林本色。」

  這幾句話,說得鹿夫人和環兒都笑了起來。

  張之洞對環兒說:「你陪著三姐到外面屋子裡去聊聊家常,我要和姐夫說點事情。」

  環兒和鹿夫人走出臥房後,張之洞握著鹿傳霖的手說:「三姐夫,我這病,上古董販子的當只是個引發,根本原因還是這半年多來心裡的煩悶。」

  鹿傳霖說:「你煩悶啥呀?」

  張之洞歎口氣說:「三姐夫,你就不要明知故問了。換上你,當年一個在任上一天到晚有做不完事情的江蘇巡撫,突然弄到北京來掛個議學大臣的空名住在胡同裡,一年到頭什麼事也沒有,不死不活的,你會怎麼想?」

  鹿傳霖說:「你就寬心在北京再住一住,朝廷總會有個明確安排的。」

  「我就是寬不下心。」張之洞的手松了,似乎的確是氣力不支。「我在武昌的事,別的都不說,光就那些洋務局廠,就讓我牽腸掛肚,放心不下。端方他能管得了嗎?再說,局廠那些總辦會辦們也不會聽他的。姐夫,你在軍機處,一定知道內情,你給我透點風氣,朝廷到底是怎麼處理我張某人的。如果還這樣不死不活地讓我住在京師,我寧願拿根繩子上吊算了!」

  鹿傳霖笑道:「你這是怎麼啦,一下子變得器量窄小了。」

  張之洞說:「不是器量變窄小了,我心裡很煩躁,如果這個結不打開,這病也好不了,真怕活不久了。三姐夫,我知道你是個實誠君子,一輩子沒求過你,為的是不願給你惹麻煩。但我這次非得求你給我透點聲息,你若不答應我,我真的好不了。」

  鹿傳霖主動握起內弟的手來,這手果然是枯皮包著瘦骨,且沒有多大熱氣。他心裡不免湧出幾分哀憐來:「香濤,你要我給你說點什麼?」

  「是不是經濟特科沒有辦好,太后對我不滿意了?」

  鹿傳霖說:「沒有聽說過。倒是有次聽榮中堂講,太后說過,原來梁士詒不是梁啟超的兄弟,其實特科第一場考試不廢也可,難為了張之洞。」

  這話很讓張之洞欣慰了一下。他又問:「太后是不是認為我已經老邁衰朽了,不能再為朝廷出力,有意先冷一冷後再開缺回籍?」

  鹿傳霖笑道:「你還不到七十,子青老哥八十多歲還做白髮宰相呢!」

  張之萬八十四歲壽辰那天,由恭王出面為他祝壽。酒席上,他再三懇求致仕,恭王再三慰留。但沒過幾天,一切職務都下了。其實,恭王一上臺,就想請張之萬下臺,為了顧全張的面子,二人商量好一道在酒席上那樣表演。這官場上的操作,與戲臺上的做戲,真的沒有幾多區別。光緒二十四年,這位老來紅的狀元宰相終於以八十八歲高齡辭世。

  聽到張之洞要自己透點聲息的話,鹿傳霖心裡便一直在矛盾著。作為正受太后寵信的軍機大臣,鹿傳霖早在十天前就知道朝廷留張之洞在京的真正原因了。

  原來,這事的起因正出在張之洞為之付出十四年心血的湖北省垣。

  以湖北巡撫身分署理湖廣總督的端方,不是一個厚道人。署理湖督沒多久,他便已經知道被張之洞經營十多年的湖督衙門,所擁有的強大實力和在中國舉足輕重的地位,倘若這一切屬￿自己掌管的話,「端方」這兩個字便非比一般了。四十多歲的年輕人熱血,撩得端方對此有強烈的覬覦之心。在一次和梁鼎芬的交談中,他發現這個備受張之洞器重的候補道兩湖書院山長,是一個對自己有用的人。遂拍著梁鼎芬的肩膀說:「節庵呀,都說張香帥很器重你,我看他只是用你而不重你。憑你的才幹,早就該薦舉你做臬司、藩司了。你卻至今還是一個候補道,可惜!」

  不料,端方的這幾句空頭話,正打在梁鼎芬的心坎上。這些年來,梁鼎芬最為傷心失意之處正是在這裡。他追隨張之洞十多年了,並不甘心一輩子隻做過山長或師爺長。他素來自視甚高,很想早日開府建衙,自掌權柄,渴望通過張之洞這位有力者的提攜來實現自己的宿願。他也曾向張之洞間接地談過。張之洞也答應過,只待武昌道出缺,便讓他補。但這一個願口.頭上許了多年,就是不見兌現,至今仍是張之洞身邊一個沒有實職實權的師爺頭。

  梁鼎芬心中有不滿,但又不便強求,端方的這幾句話正點中他的隱痛,便一面自嘲一面試探性地問:「這也不能怪張香帥。我大概是命裡註定只有文名而無官運,即便是你端中丞真除湖廣總督,我恐怕也只能是個幕僚頭而已。」

  梁鼎芬的話中之話,端方一聽便明白了,忙說:「節庵,你放心,若哪一天我真除湖廣總督,我一定很快提拔你做一個湖北按察使。」

  「你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

  就這麼幾句赤裸裸的交談,兩顆熱中之心貼在一起了。從此,梁鼎芬便全心全意為這位新主子辦事效力,並積極地為端方由署理到真除而出謀畫策,奔走經營。

  要真除湖廣總督,第一步得先讓現任的湖督開缺,把位子騰出來才行。開缺張之洞可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端方和梁鼎芬籌謀良久,並沒有找到確鑿而足夠的彈劾證據。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特科考試即將結束時,織布局突然出了事。有人告發織布局的材料處主辦李滿庫貪污鉅款,局裡帳目混亂,虧空嚴重,而李滿庫正是張之洞如夫人李佩玉的堂弟。端方和梁鼎芬得知此事後大為高興,視為天賜良機。

  梁鼎芬為端方謀畫:先將張之洞留在京師不回武昌,以便徹底清查織布局的貪污案,竭力找出張之洞與此案的牽連,然後將它作為一發重型炮彈,把他從湖督位子上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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