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張之洞得意地望瞭望辜鴻銘,眼神裡似乎在說,你看,一開口便是六朝風味了!

  又轉過臉來望著賣菜翁:「聽說,秦淮河邊有座媚香樓,前明留下來的大院落,怎麼找不到了呢?」

  這一下,賣菜翁的興頭更大了。他索性放下擔子,從肩上取下長長的扁擔,將它豎立在腳邊,一手扶著,猶如武士仗著長矛似的。

  「客官,看來你也是個尋豔買歡的人。實不相瞞,老漢我年輕時最愛的就是這檔子事。」

  辜鴻銘笑著望瞭望張之洞,心裡說,好個張香帥,你這下成了賣萊翁眼中的嫖客了。

  張之洞心中雖不快,卻也不好壞了這老頭子的興頭,只得不做聲,繼續聽他說。

  「要說那媚香樓,可真正是個好去處,那裡美女成群,香氣撲鼻,日日笙歌,夜夜燈火。老漢我年輕時家裡有錢,不愛讀書,就愛這脂粉女人。讀了十年的『四書」五經,連個秀才也沒考上,卻把家裡的銀子都送給那些婊子了。直到咸豐二年,媚香樓前還是車水馬龍的。第二年鬧長毛,先是一把火把媚香樓燒了,接著便是十多年的禁止妓院青樓,江寧的溫柔鄉元氣大傷。這不,長毛平定三十多年了,元氣還未恢復過來,媚香樓喊了二十多年,也還沒恢復。唉,老漢真為時下這些有錢的哥兒們叫屈呀。客官你看,他們腰裡纏著的銀子,想找個好花銷的地方都沒有呀!」

  看來,這個賣菜翁要沒完沒了地說下去了,張之洞哪有心思聽他對昔日尋花問柳歲月的追懷,忙抱個拳,拉著梁、辜告辭了。

  走了幾步.張之洞笑著對辜鴻銘說:「怎麼樣,節庵說的香豔、幽思、傷懷,一樣不少,十足的六朝煙水氣。前人說的不假吧?」

  辜鴻銘說:「六朝煙水氣不假,可賣菜翁是個假的。」

  梁鼎芬說:「明明挑的一擔子菜,怎麼是個假的?」

  辜鴻銘說:「你沒聽他說讀了十年的書嗎!他是個落魄的讀書人,中年以後才做灌園叟,還不假嗎?」

  張之洞笑著說:「不要爭了,管他是假是真,你若不在江於城,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遇到如此賣菜人的。咱們不能多停留了,轎夫怕是在武定門洞等急了。」

  到了武定門,坐上轎,出城門兩三裡,便看到張佩綸生前最後住過的幾間房屋了。這是一個極普通的民居:一圈疏稀竹籬裡圍著四五間大小青瓦屋,前院有幾畦菜土,後院有幾個小雞舍。房子都鎖著,還沒有搬進新的主人。張之洞等人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裡面還擺著一些陳舊的家具和廚房裡的閑鍋冷灶。這裡沒有一絲人氣,也不見一隻雞鴨,菜土上殘留的幾株剩蔥斷韭也已枯黃憔悴,一切都是人去樓空、生機消失的冷寂荒蕪之態,剛才在秦淮河畔訪談六朝煙水氣的心緒已蕩然無存。想起張佩綸少年得志時的倜儻瀟灑,想起他那些剛勁尖利擲地作金石聲的奏章,想起二十多年前京師清流聚會的熱鬧場合,想起自己和張佩綸當年意氣相投的忘年之交,張之洞心中百感交集,一股強烈的憐憫之心佔據整個胸腔,他對自己兩度署理江督而未訪故人深感愧疚:即便張佩綸有千差萬錯,畢竟當年曾是摯友呀,可以責他罵他,但不可不見他;歿庵的指責或許是對的,心靈深處還是怕他牽累了自己呀!

  他叫轎夫在附近買來幾遝紙錢,一束線香,就在前院焚紙燃香,望空作揖,算是為故友送行。

  坐在回衙門的轎子裡,張之洞為此行吟了兩首七絕:北望鄉關海氣昏,大招何日入修門。殯宮春盡棠梨謝,華屋山丘總淚痕。廿年奇氣伏菰蘆,虎豹當關氣勢粗。知有衛公精爽在,可能示夢儆令狐。過兩天,一道諭旨下到江寧:調雲貴總督魏光燾任兩江總督,著張之洞進京陛見,主持己卯經濟特科。

  張之洞對大根說:「我們還是回武昌過年吧,今夜你去把那幾口箱子贖回來。」

  夜裡,大根帶上贖金,依舊神氣十足地從興發典當鋪裡取回箱子。來到一個偏僻之處拆開封條,將那些斷磚碎石全部倒掉,然後把四口空木箱還給環兒。

  過丁元宵節後,張之洞急匆匆地踏著冰雪啟程北上。離開京師整整二十一年了,他是多麼渴望再見一見太后,會一會老友,重溫昔日那種縱論時局、激濁揚清的清流歲月啊!可惜,時過境遷,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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