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陳衍說:「這個辦法其實也簡單。湖北現有兩台您從廣州帶來的鑄銀元機,就用這兩台機器,鑄造一種新的貨幣即銅元,每個銅元合銅二錢七分,由總督衙門規定,一個銅元值十文製錢。如此,湖北銀錢短缺之圍可立解。」

  張之洞一邊摸著鬍鬚,一邊將陳衍這番話在腦子裡思考著:「我弄不明白,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為何將製錢換成銅元,就能立即生財?」

  「香帥,容卑職慢慢解釋。」陳衍知張之洞雖熱心推行新學,其實是連新學的門檻都沒進的人,於是耐心地剖析,「香帥,您是知道的,一兩銀子可兌換一千文製錢,一千文製錢重八斤,也就是說一千文製錢是用八斤純銅所鑄成。八斤即一千二百八十錢,也就是說,一文製錢含銅一錢二分八,將近二個製錢便可鑄一個銅元,這個銅元當十個製錢用,剩下的近八個製錢便是總督衙門所賺的了。十文賺八文,一兩銀子可賺八百文,百萬兩銀子可賺八萬萬文製錢,將這八萬萬製錢再換成銀子便可得八十萬兩銀子。我估計湖北一省半年市場銀子流通量大約有百萬兩,當然這種計算是個概數,其實要兩個多製錢才能鑄一個銅元,再打個八五折,恰好近七十萬兩。一年下來,可得銀子一百三四十萬兩。香帥,拿這筆銀子,你辦什麼洋務不成?」

  聽陳衍這麼一說,果然這一百三四十萬兩銀子的得來並不難。鑄銀機器確實是現成的,早在光緒十五年張之洞通過鄭觀應從香港購買了兩台。廣東省是大清國第一個鑄造銀元的地方,張之洞也便成了有史以來中國第一個鑄造銀元的官員,如果能在湖北最先鑄造銅元,那不又成了中國第一個鑄造銅元的人?一向敢為天下先的湖廣總督被這個念頭所激動,大為興奮起來。但是,張之洞畢竟對貨幣金融學沒有研究,這是樁關係千家萬戶生計的大事,不能草率,他想多方聽聽意見。於是,拍了拍陳衍的肩膀說:「石遺,你這個想法很好,明天一早我在議事廳召開會議。你今夜好好準備下,明天當著眾人的面詳細說說,讓大家一道來參謀參謀。」

  第二天上午,督署衙門中西兩文案房的一批有頭臉的幕僚集會於議事廳,聽陳衍講他的「以一當十」的融資奇策。陳衍以詩人的氣質,帶著濃烈的情感色彩,眉飛色舞地將他的奇思妙想當著眾人的面演說了一番。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多鐘頭,滿心期待幕友們對他的鼓掌讚揚。不料他的話音剛落,辜鴻銘便用手指著他的鼻尖,臉朝著張之洞說:「香帥,陳石遺乃大奸大惡。我想請你先取下他的頭來,再容我批判他這個惡毒的奇策。」

  陳衍頓時嚇得面如土色,眾幕僚也被辜鴻銘的這一手所鎮住。

  張之洞板起面孔說:「湯生,你這講的什麼胡話!幕僚議事,誰都有發表自己意見的權利,我如何敢要他的頭?石遺的想法惡毒在哪裡,你說給我聽聽嘛!」

  辜鴻銘指鼻尖的手放了下來,兩隻灰藍眼睛狠狠地盯了陳衍一眼說:「香帥既不肯取你的頭,就暫且讓它留在你的脖子上吧!」

  眾幕僚被辜鴻銘的表演弄得笑了起來。

  辜鴻銘卻沒有笑,他尖起喉嗓,大聲說:「陳石遺此計,乃真正的殘害民生的壞主意、惡念頭。他也不想想,老百姓沒有了製錢,有幾多不方便,都用當十的銅元,難道到醬園裡去買塊醬蘿蔔,到針線鋪去買根針,也要用一個銅元嗎?久而久之,一個銅元便變成一文製錢用了,物價不就漲了十倍嗎?到時候,香帥不取陳石遺的頭,老百姓會剝陳石遺的皮的!」

  看著陳石遺在辜鴻銘的斥駡下,那副灰頭灰腦的模樣,眾人又免不了笑起來。

  剛入幕不久的鄭孝胥說:「製錢並沒有收盡,還可以用嘛!大錢小錢一道用,買醬蘿蔔、針線就用小錢嘛!」

  鄭孝胥與陳衍同為福州人,又是詩友,曾在日本領事館裡做過事,精通日文。年初由陳衍介紹進了幕府,張之洞對他也很器重。.

  辜鴻銘說:「蘇戡,你不知香帥的脾氣。有這麼好的生意,香帥豈會不大做特做。要不了三年,湖北市面上就看不到製錢了,哪裡還有什麼大錢小錢一道用!」

  在督署裡,惟一敢當面批評張之洞的,便只有這個混血兒,其他人都沒有這個膽量。大家偷眼看了看張之洞,見他臉上並沒有生氣的神態,知道總督的心思或許已被辜鴻銘所說中。

  張之洞朝大家掃了一眼說:「諸位都說說,陳石遺的這個辦法可行不可行。」又對著梁敦彥說:「崧生,你在美國多年,於美國的貨幣金融應有所瞭解,談談你的看法。」

  梁敦彥思忖片刻說:「石遺的這個主意,本質上屆於通貨膨脹。」

  「什麼是通貨膨脹?」張之洞打斷梁敦彥的話。

  「西洋各國已普遍實行紙幣,紙幣的印刷權利掌握在政府的手裡。貨幣的發行量與實際需要量平衡,市場則穩定,若發行量超過了實際需要量,則造成貨幣貶值,物價上漲。這種現象,金融學稱之為通貨膨脹。」

  張之洞點點頭說:「如此說來,通貨膨脹不是個好東西了。」

  「對老百姓來說,顯然不是好事,但對政府來說,則有它有利的一面。」梁敦彥繼續說,「政府財政有了虧欠,或是政府準備辦一件大事需要一大筆款子,用這種辦法可以彌補虧欠,或籌措資金。」

  陳念扔接著梁敦彥的話頭說:「說穿了,就是政府通過這個辦法從老百姓手裡緊集一批錢來。說得好聽點,就是政府身上的擔子,讓全體老百姓來分擔。」

  張之洞聽到這話高興了:「我們現在也正是這樣。總督衙門的擔子,要湖廣兩省的老百姓一道來分擔。看來陳石遺的主意可行。」

  梁敦彥皺了下眉頭說:「政府做這種通貨膨脹的事,得有兩個條件:一是政府所辦的事,必須是為了全體百姓的利益;二是老百姓都能體諒政府,支持政府,願意與政府來共當擔子。」

  梁鼎芬一直沒吱聲,他是在揣摸張之洞的心思,現在他已經完全明白了,於是開口:「我看崧生說的這兩個條件我們都具備:香帥辦洋務,完完全全是為了我們大清國,為了湖廣的富強,是為老百姓謀利益的大好事,湖廣百姓也是完完全全體諒支持香帥的。香帥你就定下吧,按石遺的主意辦。」

  張之洞望著梁鼎芬點了點頭。梁鼎芬見香帥贊許他的話,心裡很得意。

  辜鴻銘討厭梁鼎芬這種當面諂媚的作風,說:「香帥,恕我說句直話,你辦洋務的確是為了國家富強。國家富強了,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歸根結底,辦洋務是為了老百姓。但是,要說老百姓眼下都體諒支持你,這種說法我不敢苟同。老百姓都是只顧眼前利益,看不到長遠利益,在沒有得到實利之前,要說都支持,怕不可能。」

  得到張之洞首肯的梁鼎芬決心要討好到底:「照辜湯生的說法,香帥辦的洋務現在還沒有讓老百姓得到實利,故而老百姓不體諒,不支持?」

  梁鼎芬這種露骨的獻媚,令梁敦彥、陳念扔等人也看不過去,但他們也不敢太拂張之洞的心意,都閉口不做聲。辜鴻銘氣得咬著牙齒說:「梁節庵,你這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梁鼎芬也反唇相譏:「辜湯生,你是反對洋務,坑害忠良!」

  見議事會變成了攻擊會,張之洞大不耐煩起來,他拍了拍太師椅上的扶手,高聲道:「都不要吵了。這樁事老夫已弄清了,即便湖廣百姓一時不體諒,心有怨言,就讓他們說去,到時他們自然會明白老夫的一番苦心的。陳石遺,鑄銅元這個差事就交給你了。」

  「卑職遵命。」陳衍滿心歡喜。「鑄銅元是樁大事,卑職想這得成立一個機構,卑職也得有一個名分才行。」

  「陳石遺在向老夫要權!」張之洞笑了笑說,「名不正則言不順,他的想法也是對的。就把過去廣州那個現成名字改一個字移過來,就叫鑄銅元局吧。老夫任命陳衍為鑄銅元局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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