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九七


  張之洞說:「節庵,俞啟元既然寫了這封信給你,就麻煩你去接待他。對於這種人,自然不能怠慢,可安排他住在胡文忠公祠,並派兩個人在他身邊聽他使喚,待住下一兩天后我在督署衙門設便宴招待他。」

  吳永說到就到了。梁鼎芬以接待欽差大臣的禮數接待他,將他安置在武昌城裡最好最安全的驛館一一胡文忠公祠,又從兩湖書院抽調兩名略知文墨的僕人來專門服侍他。梁鼎芬鄭重告訴吳永:「明天晚上,張制台在督署為您接風。」吳永表示感謝。傍晚,臨離開胡文忠公祠時,梁鼎芬又悄悄對吳永說:「楚女又潑辣又風騷,要不要叫一兩個來陪陪?」

  吳永微笑著搖了搖手。

  第二天,湖廣總督中庭左側的宴客廳燈火通明,各種水陸佳餚擺滿整整一桌子,張之洞在這裡宴請來自太原行宮的要客吳永,陪席的有梁鼎芬、辜鴻銘、徐建寅、陳念扔、陳衍等人。三十六歲的曾門女婿不善飲酒,不到一個小時,飯就吃完了。張之洞把客人帶進小客廳,特為泡好上等龍井款待這位祖籍浙江的不平凡客人。

  張之洞笑著說:「漁川,包括梁節庵在內的我的這批幕友,都是沒有見過太后和皇上的人。你在太后皇上身邊一個多月,而且又是在這種非常的日子,也可算是太后皇上的患難之交了。你跟各位隨便聊聊行在的情況吧!」

  吳永說:「張大人言重了,我吳永什麼人,怎麼敢說是太后皇上的患難之交。這也是國家不幸,吳永萬幸,能有機會侍候太后皇上。也不知吳家哪輩子積下的陰德,讓我這個不肖子孫給遇上了。」

  辜鴻銘早已急不可耐,搶先第一個說話:「我曾有機會見過英國女王維多利亞,儘管她那時已近六十卻依然美麗過人、雍容華貴,她的氣質和風度是普通人所絕沒有的。漁川先生,我想像中的皇太后應該也和維多利亞女王一樣,但我沒見過,不知是不是一樣,你說給我們聽聽。」

  在座的除張之洞外,誰都沒有親眼見過皇太后,即便是張之洞,也不可能看清那個召見她時高高在上威儀赫赫的太后,他和眾幕僚一樣希望多瞭解這位大清國的第一人。他笑著對吳永說:「我這裡最是隨便,不受禮制和規矩的限制,這些人也都是些本分人,不會背後使絆子。你儘管放心大膽地說,不要有顧慮。」

  吳永說:「有張大人這番話作擋箭牌,我就隨便和各位聊聊。但有一點,只在這裡說,出門以後我就不認帳了,不要說這話是聽吳某人講的,到時我會賴帳的,各位就不要怪我不是君子了。」

  眾皆笑起來。

  吳永說:「懷來縣城離京城不過百把裡路,京城內外都鬧義和團,懷來自然不可免,也被鬧得烏煙瘴氣。我知道洋兵正在打京城,整日裡惶惶不安。七月二十三日傍晚,正要吃飯的時候,突然有一人闖進縣衙門,說是有緊急公文,遞上來時,乃是一團粗紙,無封無面,像一團破絮似的。我將紙團展開抹乎,一看,嚇了一跳。原來上面寫著,皇太后、皇上,滿漢全席一桌,慶王、禮王、端王、瀾公爺、倫貝子、軍機剛中堂、趙大人等各一品鍋。另隨駕官兵,不知多少,應多備食物糧草,上面蓋著延慶州州印。我忙問來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那人說,兩宮聖駕已在離懷來縣城五十裡的岔道口上過夜,明天就到此地。我心裡想,現在一切都亂了,哪裡去預備滿漢全席、一品鍋,得連夜佈置。天明即回城趕赴岔道口。巳正時,在途中遇到了兩宮聖駕車騎。待我見到太后時,哪裡敢認,那簡直就是一個逃荒的老太婆:頭髮蓬亂,面色蠟黃,衣衫襤褸,原來太后已是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了。」

  滿廳一片唏噓聲。

  梁鼎芬問:「見到皇上了嗎?皇上如何?」

  「皇上也一個樣。」吳永說,「我見到皇上時,他正站在太后的身旁,身穿一件半舊玄色細行湖縐棉袍,寬襟大袖,上身無外褂。腰上無束帶,頭髮有一寸多長,蓬首垢面,憔悴已極。」

  辜鴻銘驚問:「七月下旬的天氣,皇上怎麼就穿棉袍了,我們現在還未穿棉袍哩!」

  吳永說:「皇上身子骨極弱。以後的日子裡,在太后吃好睡好後,我才發覺,太后其實是一個很好的老太太,既端莊秀美,又開朗健談。倒是皇上,一直是面色蒼白,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陳念礽和辜鴻銘一樣也是好奇心極重的人,問:「漁川先生,你和太后、皇上朝夕在一起相處這麼久,你覺得他們跟我們普通人有什麼不同嗎?」

  「我沒看出他們與普通人有多大的不同。」吳永說,「比如太后吧,她傷心的時候也會放聲哭,高興時也會絮絮叨叨地講個不停,與普通老太婆一個樣。剛見到她那一天,她說她想吃雞蛋,我好不容易給她弄了五枚雞蛋。她一連吃了三枚,給皇上留了兩枚,連說雞蛋味道好,說好久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了。這與餓極了的人吃個包穀也覺得好是一樣的。至於皇上,更是無任何威儀可言。無事時,他甚至會和太監一道坐在地上玩泥蛋,又喜歡在紙上畫各種大頭長身的鬼形,再扯碎扔掉。有時在紙上畫一隻烏龜,烏龜背上寫著他所恨的人:然後貼在牆上,用竹簽做小弓箭去射,再從牆上扯下,撕碎,讓它隨風飄去。」

  說到這裡,吳永猛然記起曾經親眼見皇上在烏龜背上寫了一個人的名字,那是當今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當然,這個名字是絕對不能說出的,今後若有可能,也僅僅只能對張之洞一個人講。

  眾幕友見大清國的九五至尊居然是這樣一個孩童般的人,都不可思議。有的人覺得有趣,有的人覺得滑稽,張之洞的心裡卻憂心忡忡:從百日維新的急躁和而今的病態來看,從醇邸中走出來的這個皇上,很可能是個心志不健全的人。一旦老佛爺山陵崩,大清國將走向何處?

  「漁川,我問你,皇太后一向精細明慎,這次為何會上義和團的當?神靈附體、刀槍不入這等鬼話,太后當時是真的相信嗎?」

  吳永說:「張大人你說得好,神靈附體,刀槍不人,這完全是鬼話,不是我自誇,懷來縣那些拳民也在我面前這樣裝神弄鬼的,我一概不信。太后當時怎麼會糊塗至此,我也納悶。我當然不敢問她老人家,我是後來慢慢從她周圍的人聊天說閒話中得知一二的。主要是兩撥人矇騙了她。」

  這可不是常人能曉得的宮闈秘密,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聆聽,尤其是辜鴻銘,瞪大那雙藍幽幽的眼睛盯著,讓吳永看了有點兒害怕。

  「一撥人是剛毅剛中堂和趙舒翹趙大人。太后本是派他們兩人去涿州查看義和團實情的。端王是一心要用義和團,剛中堂迎合端王說拳民可用。趙大人是飽學之士,一見就知道拳民成不了事,但他是剛中堂引進軍機處的,不能抵觸剛中堂,回京稟報時含含糊糊,也沒說可用,也沒說不可用。太后聽了剛中堂的一面之辭,以為拳民真的有神術。另一撥是宮中的太監們。不知什麼緣故,這些太監都沒有頭腦,都相信義和團那一套鬼把戲,許多太監都入了團,在園子裡設壇祭神靈。他們天天在太后面前說拳民們如何如何了不得,都說是自己親眼見的。你們想,三人都可以說成虎,幾十上百個太監都那麼說,太后怎麼會不相信?就拿火燒正陽門那件事說吧!義和團放火燒大柵欄一帶的教民住宅,火燒大了,一直燒到正陽門去了,這不闖了大禍嗎?拳民們也著急了。來了一個大師兄說,不礙事,我們請東海龍王來保護正陽門。於是所有拳民都席地而坐,跟著大師兄念念有詞,誰知不但東海龍王未請來,火反而越燒越旺,把正陽門燒成一座焦樓。拳民們嚇得全部逃走了。這本來是一個戳穿義和團花招的極好例子。不料,由太監口裡告訴太后的卻變了樣。他們說本來海龍王要來的,因為皇上不聽太后的話,要重用康黨,就不來了。火燒正陽門,是對皇上不孝的懲罰。太后聽了這話,不但不加懷疑,反而說神靈有眼,拳民可嘉。這兩撥人就這樣坑害了太后。」

  客廳裡一片嗟歎。

  張之洞想,談論太后皇上太多了也不大好,而且他還要與吳永單獨密談在心裡琢磨了好久的一樁大事,於是起身說:「天很晚了,吳漁川還有許多事要辦,今夜就談到這裡吧。」

  見總督發了話,眾幕僚們只得腳跟腳退出客廳。

  原來,吳永來武昌,是要向湖廣代流亡朝廷討五十萬兩銀子和十萬斤糧谷、五萬匹棉布綢緞。這事屬巡撫所管,吳永在湖北境內盤桓了半個月,多次拜會湖北的巡撫、布政使、糧道、江漢關道等要員,然後又南下洞庭,找湖南的地方衙門去了。

  有一天,梁鼎芬悄悄對張之洞說:「香帥,您不知道吧,吳永現在與曾家已斷了關係。」

  張之洞頗為吃驚:「這話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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