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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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鼎芬說著,正要轉身出門,又被張之洞叫住了:「你帶一百兩銀票去,送給定慧寺的僧眾們。」 這一百銀票顯然是為了堵定慧寺和尚的口,梁鼎芬佩服張之洞想得周到,答應一聲,趕緊出了門。 張之洞很感激梁鼎芬的這份心意。很快,他又不安起來:楹聯可以刮掉,但別的東西刮不掉呀!眼下太后最恨的是康有為,上諭寫得很清楚:康「糾約亂黨圖謀圍頤和園劫持」,又說康「只保中國,不保大清」。這樣看來,康有為乃叛逆,怪不得太后痛恨他。張之洞很悔恨不該在江寧接待康有為,更不應該資助他銀兩,讓他在上海辦《強學報》。還有,前年對梁啟超的接待,也是太出格了。這些事盡人皆知,決不像焦山上的楹聯那樣,可以一刮了之的。正好辜鴻銘進來,他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香帥,你早已與康梁劃清界限了。」辜鴻銘一本正經地說,「一部《勸學篇》,乃絕康、梁而謝天下,天下人豈能不知?」 《勸學篇》是預為防患而作,但也沒有哪句說到「絕康、梁」呀,張之洞一時摸不清這個怪才肚裡的小九九:「湯生,你說明白點。」 「香帥,你不記得了?《勸學篇》開篇就說『邪說暴行,橫流天下』,若有人說你是康、梁的後臺,你可以明白地表示,你早就把康、梁的那一套稱為『邪說』了。你禁止康有為在《強學報》上以『孔子卒後,紀年,又斥責《湘報》上的不軌文章,這就是你反邪說的行動。又有言論,又有行動,陳寶箴、徐仁鑄他們能跟你比嗎?所以我勸香帥你放一百個心,儘管世間風急雨驟,你卻處磐石之上,風雨不動安如山。」 辜鴻銘的確給了張之洞一顆定心丸。但這顆定心丸仍不能讓他完全安定下來,他想起梁啟超在湖南曾辦過南學會。是的,可以通過取締它來以此表明自己堅決擁護太后,堅決反對康、梁的態度。 張之洞立即傳令,命電報房火速致電陳寶箴:立即取締反動團體南學會,禁止一切集會結社,以安定人心而維護社會秩序。 儘管下達了這個命令,張之洞的心還是忐忑不安。還有一樁事與他同樣關係密切,那就是這些天被捕的人中,至少有三個人與他關係不一般。 第一個是譚嗣同。他的父親身為湖北巡撫,與張之洞共事多年,儘管於洋務兩人意見多有不合,但私交尚可。若要追究起來,譚繼洵自然責無旁貸,他這個湖廣總督也負有管教失嚴的過失。而眼下,譚繼洵不知處於何種境況之中。張之洞喚來女婿念扔,讓他代表自己去巡撫衙門探視譚撫台。 晚上,念扔回來告訴岳父,譚撫台雖為兒子逮捕入獄而難受,但不擔心受牽連。原來出事後瀏陽會館就拍來緊急電報,告知譚嗣同怕老父受牽連,在步軍衙門來查抄之前,便模仿父親的筆跡寫了一封斷絕父子關係的信,這封信可以保護老父。事實上,這兩天湖北撫衙也一片安靜,未見有事牽涉到譚撫台的身上。張之洞聽了這話後,大為寬慰,心裡對譚嗣同充滿愛憐。好個深明事理的孝順兒子,在這種危急關頭,還能靜下心來想出如此好法保全父親。這等氣壯如牛、心細如發、又忠又孝的人,真堪稱天地間的奇偉大丈夫。可惜時運不濟,遭此困厄,但願能平安渡過難關,日後作為當不可限量。身為父親的譚繼洵都沒有受到牽連,那他這個同寅自然更可以不負責任了。 第二個是楊深秀。早在山西時,楊深秀便因獻魚鱗冊而受到張之洞的賞識,後聘請他出任晉陽書院的教習。他進京做官後,仍與張之洞保持良好的關係,並自稱是張的學生。張之洞有不少信件在楊深秀手裡。實行新政以來,楊深秀很活躍,張之洞對他的活動大多表示支持。張之洞擔心,倘若萬一查抄楊深秀的家,查出自己寫給楊的信件後,豈不成了麻煩事!張之洞向已任刑部官員的兒子仁權發出急電,要兒子打聽楊深秀的事,特別關注是否抄了楊家。第二天兒子回電:楊深秀雖人刑部大獄,但家卻沒抄。張之洞放心了。 最令張之洞憂愁的是楊銳。作為得意門生和受器重的幕僚,從太原到廣州,從廣州到武昌,楊銳一路跟著他,從未分離過。那年,又是他推薦楊銳進京任內閣中書,實際上是湖廣衙門在京城的耳目。這些年來,要說張之洞對待楊銳,在信任和依靠上甚至超過了自己的兒子。感情上他不願意看到楊銳被捕坐牢,理智上更覺得楊銳不應該遭此劫難。張之洞深知楊銳和康有為不是一類人。楊銳被皇上超擢,按諭旨辦事,何罪之有!即便皇上做的事大違太后之意,責任也在皇上身上,而不應當由一個軍機章京來承擔。楊銳冤枉! 楊銳在好幾封信裡,都說起過他與康有為、譚嗣同等人的分歧,他是不贊成諸如民權、議院這些過激主張的。現在,卻因康有為的事而被捕入獄。一個正在成熟的國家棟樑轉眼間成了囚犯,這不太冤枉了嗎?要為楊銳訴這個冤! 張之洞剛一冒出這個想法,心裡又不免有幾分畏難。眼前的變局是太后一手在操縱的,新舊之爭演變為權力之爭;從朝廷公佈的官方文書上,權力之爭又被說成是鎮壓奸佞集團的正義行為。楊銳已和康梁同被列入奸佞一類,為楊銳訴冤,豈不是為奸佞訴冤?身為國家大臣,此舉豈不有和朝廷作對的嫌跡?訴不訴,如何訴?時局危急,又容不得太多的思考。張之洞為此而心如火焚。他多想找一個人來商議商議,然桑治平已不在身旁,誰可與之談此等腹心話? 下午,念扔過來稟報漢陽鐵廠的事,說起鐵廠的總辦鄭觀應在幕友房裡與眾人聊天時,對譚嗣同、楊銳四章京被捕一事深為遺憾。又說督署幕友們也對楊銳遭此不測之禍歎息不已。念扔的這幾句話給張之洞以啟示:為避嫌疑,自己不能出面,找一個局外人來關說,既可達到訴冤目的,又可以免遭風險。現在有一個最好的人選擺在面前,那就是漢陽鐵廠督辦兼鐵路公司總辦的盛宣懷。 此人絕對是新政的擁護者,是楊銳等人的同情者,他門路極廣,且以局外人的身分出面更為妥當,但不知道此刻他願不願意出面? 念扔說:「鄭觀應的話說得激昂.估計盛宣懷也是這個態度。再說,他現在跟我們關係密切,也不好意思拒絕。」 張之洞說:「這不是一般的事,不能勉強人家。你不妨先去鄭觀應那裡跟他說明,讓他先用電報與盛宣懷聯繫。若他願意,我再直接拍個電報。不過,所有這些都得對外嚴格保密。」 一個多小時後,陳念扔回來說:「一切都辦好了,您就擬電報吧!」 張之洞沉吟一會,對念扔說:「你記吧。」 陳念扔從衣袋裡掏出一支美國帶回的鋼筆,將張之洞口授的話一字字地記了下來: 盛京堂:楊叔嶠端正謹飭,素惡康學,確非康黨。平日論議,痛詆康謬者不一而足,弟所深知,閣下所深知,海內端人名士亦無不深知。此次召見蒙恩,系由陳右銘中丞保,與康無涉。且入值僅十餘日,要事概未與聞。此次被逮,實無辜受罪,務祈迅賜切懇夔帥、壽帥設法解救,以別良莠,天下普類同感兩帥盛德。叩禱。 王文韶字夔石,故稱夔帥。軍機大臣裕祿字壽山,故稱壽帥。電報亥時發出,第二天未時盛宣懷回了一電:張制台:真電所言楊叔嶠事,已轉電仁和,力懇保全,聖躬未愈,有旨征醫。宋伯魯革職,余無所聞。 仁和即夔帥王文韶,他是浙江杭州人,杭州古稱仁和,以仁和代王文韶,乃是對王的尊敬。宋伯魯乃一名很活躍的新派禦史,革職自是難免。張之洞看到這份電報,心情安定下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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