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四八


  載瀅請皇上和母親出去,然後輕輕帶上房門,心裡想:太后與父王談國家大事,避著我們母子,或許還可說得過去,皇上乃一國之主,為什麼還要避他呢?偷眼看了看光緒,見皇上臉色平靜,並無不悅之色,心裡更覺不解。

  慈禧挨著床沿坐下,以她素日極為少見的溫和神色對恭王說:「王爺,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請講吧!」

  恭王無神地望著面前的嫂子,當年京師與熱河密切配合,所演出的那一幕幕驚險場面,奇異般地又在他的腦子裡浮了出來,可惜,他已無氣力去追索那些往事了。他要把他病重以來思之良久的幾件事,趁著還能開口的時候,向太后托出來。

  「太后,老臣已是將要見列祖列宗的人,為了祖宗的江山,老臣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恭王閉下眼睛,養了養神,睜開眼繼續說:「變法是大事,宜謹慎,皇上持重不夠,太后要多留神點。」

  慈禧點了點頭說:「王爺顧慮得極是,滿蒙親貴中好些人也都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翁同穌性情輕率,難穩社稷。甲午年皇上對日本宣戰,就是受他慫恿。國力不足而主動宣戰,使國家蒙受更大恥辱,這責任要算到他的頭上。最近,皇上大講變法,又是受他之蠱惑。老臣死後,軍機處中無人能制約他。故老臣對太后說句極機密的話:適當時可將翁開缺回籍,免得皇上被他所誤。」

  慈禧心裡怔了一下。慈禧原本對翁同龢印象極好,故同治死後又讓他教輔光緒,但近年來,因著與翁同穌關係較為密切的吏部侍郎汪鳴鑾、戶部侍郎長麟,及門生內閣學士文廷式遭到革職,她看出翁已與她有了疏隔,許多人都講翁利用變法在為皇上和自己爭權。現在恭王也這樣說,看來確實無疑了。

  慈禧問:「王爺看去掉翁同龢後誰可主持中樞?」

  「張之洞。」恭王喘了口氣後接著說,「主持中樞,李鴻章本來最為適宜。但甲午年對李的聲望打擊太大,且他年事已高,難以擔此重任。這些年,老臣細心觀察各省督撫將軍,真正可寄大任者惟張之洞一人而已。張守正學而不迂腐,著眼大局而能辦實事,是曾國藩之後又一社稷之臣。可將他從武昌調進京師,人軍機處辦事。」

  張之洞,那個其貌不揚的湖廣總督,自從光緒七年外放山西後,十七年過去了,他再也未回過京師,慈禧也再也沒見過他。當年,她破格召見過此人,將他作為社稷之臣而予以越級超擢。十多年來,他也真不負朝廷重望,在山西、兩廣、兩湖任上都做得有聲有色,調他來代替翁同穌,無論從資歷、地位、聲望來看,都是最適宜的人選。但慈禧也聽好幾個人在她面前議論過張之洞,說他好大喜功,華而不實,且熱衷趨時,與康有為稱兄道弟,還在湖廣督署內以出格之禮迎接康有為弟子梁啟超,令人駭然。慈禧沉吟片刻,又問:「除張之洞外,王爺看還有何人可托重任?」

  停了良久,恭王低聲吐出兩個字來:「榮祿。」說完便閉上眼睛。慈禧想聽他的下文,但一直不見他再開口。恭王的這個人選正合慈禧的心意,她由此而深感恭王是個老成謀國的賢王忠臣,由此而加重他前面所說的那一番話的分量,一句盡人皆知的名言重重地烙在慈禧的心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這天半夜,恭王奕沂終於帶著無盡的遺恨離開了人世,京師為他舉行了極為隆重的葬禮,慈禧多次親臨祭奠,又將「忠」字賜給這位小叔子,作為美諡來褒獎他一生對朝廷實際上是對她個人的耿耿忠誠。

  恭王走了。翁同穌感到攔在他面前的一塊巨石已自行消除,維新變法的大政可以提前推行了。康有為對他說,學生梁啟超在湖南得到巡撫及司道大員的支持,湖南新政極有成就,朝廷可派員前往湖南考察,作全國推行新政的借鑒。翁同穌採納了這個建議,從內閣調派兩個中級官員,帶上幾個隨從,星夜趕赴湖南。

  說起湖南來,這半年間真可謂鬧得人歡馬叫,紅紅火火,又確乎與眼下的自然景觀一個樣:春光明媚,萬象更新。

  時務學堂辦起後,招收了四十多名舉人、秀才、廩生等出身的學員,完全實行新的教學方式,中文總教習梁啟超受當年萬木草堂的啟發,更自創一種新的教學方式:講課少,批語多。他每隔三五天,便要出一道題目讓學生寫一篇劄記,然後就在每一個學生交來的劄記後面寫上自己長長的批語,往往批語是劄記的兩倍、三倍甚至更多。寫好後,再將這個學生叫到他的備課處來詳談,容許學生反駁詰難。他針對學生的問題再一一講解。梁啟超不是將他的學生當一般人看待,而是記住曾國藩的話,把他們當作種子看待。他希望通過這種教學方式,為湖南也為全國培養一批維新種子來,將來通過他們的開花結果,而造成大面積的維新成果。梁啟超學問好,文章好,更兼年輕,精力過人,常常一天只睡一兩個時辰,從早到晚精神昂揚,誨人不倦。梁啟超以他的才學和人格魅力贏得了湖南士人的尊敬,時務學堂因此有了很好的聲譽。與此同時,梁啟超又與譚嗣同、唐才常等人發起了南學會。這南學會實際上就是強學會的湖南分會,借此團結同好,聚集力量。在南學會的影響下,一時間湖南辦起了眾多學會,有不纏足會、延年會、積益學會、公法學會、法律學會、群萌學會、任學會、輿算學會、致用學會、明達學會等等,真好比雨後春筍,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使三湘大地朝氣勃勃,生機盎然。

  巡撫陳寶箴、臬司黃遵憲更在這種氛圍的激勵下,力行新政。一面大力開發地方資源,鼓勵創辦企業。湖南礦務總局、湖南水利公司、化學製造公司、和豐火柴公司、寶善成公司也相繼在省垣長沙開辦起來。又有紳商與湖北同人合作,辦起了有線電報站,小輪船公司。一面又設立課吏局和保衛局。課吏局以培訓官員為主要內容,保衛局則以維護社會治安為職責。

  在教育、社會團體、經濟與政治各方面一派新氣象的同時,湖南的報紙更是辦得有聲有色,影響巨大。

  早在光緒二十三年四月,由學政江標發起,唐才常任編輯的《湘學報》便在長沙創刊。《湘學報》以《時務報》為榜樣,旨在使讀者周知世局,破除成見,達到開民智而育新風的目的。

  《湘學報》為旬刊,每十天出一份報紙,分史學、掌故、輿地、算學、商學、交涉六大門類,較多介紹國外的情況,又常有唐才常等人的時事評論,對開啟湖南的新風氣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梁啟超來到長沙不久,學政江標調離湖南,接任者即徐致靖的長子徐仁鑄。梁啟超和徐仁鑄都認為十天一報與當今世界的快速發展極不相宜。梁啟超說得好:「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已舊,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已舊。」於是又在湖南創辦《湘報》,每日一報,熊希齡又請陳寶箴將非機密的政府公文公牘隨時在報端刊發。《湘報》團結當時三湘一批時代精英,他們在報上宣傳愛國,倡導救亡,鼓吹維新,批評時弊,在社會各界的影響力上,又大為超過《湘學報》。

  然而這一切卻引起了湖南另外一些人的反感,這些人中的積極者大多在士紳界,他們的大本營則是嶽麓書院。

  位於長沙城湘江西岸嶽麓山下的嶽麓書院,創立於北宋開寶年間。匾額「嶽麓書院」四字乃真宗親手所書。北宋書院繁盛,當時各省都立有書院,然而在後來的歲月裡,或毀於天災,或敗於管理不善,很少有存在三五百年以上的。惟獨嶽麓書院,九百年來一直杏壇高築,弦歌不絕。書院不僅保持北宋開辦之初的面貌,而且在元、明、清各朝都有所擴大。

  這裡培養了數不清的顯宦名士,光是鹹同時期的中興名臣,就有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燾、李元度、劉蓉、劉長佑、曾國荃、劉坤一等一長串名單。在造就人才的同時,嶽麓書院也以其獨特的優勢釀就了一種學問一種文化,即人們所熟知的湘學或稱之謂湖湘文化,然後又通過這種學問文化薰陶化育成千上萬的三湘士子,形成一派獨具特色的湖湘風尚。岳麓書院於是便成了湖南官紳士子心目中的泰山北斗,獲得「瀟湘洙泗」的美譽。它以大門上的楹聯「惟楚有才,于斯為盛」,向世人高標書院的自信和自傲,以「道南正脈」的講堂橫匾宣佈它儒學正宗的崇高地位。

  由於朱熹曾做過它的名譽山長,也由於張拭、真德秀、李東陽、王守仁做過它的教習,所以,嶽麓書院對山長擇人甚嚴,非做過大臣、或在學術界有著大影響的人不可。對教習也要求甚高,不是品性敦厚學有專長的宿學,絕難在書院謀得一個教席。

  當今的山長王先謙便不是一個等閒人物。這位字益吾號葵園的長沙人,乃翰林出身,做過江蘇學政、國子監祭酒,曾因指責慈禧太后而以直聲享譽士林,又以著作等身號稱大儒。

  四年前在一片眾望所歸的呼聲中王先謙由京師回到家鄉,接掌嶽麓書院。四年來,他從四面八方延聘不少名流來書院任教,又整飭教規,嚴督學生,把岳麓書院治理得有條不紊,名氣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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