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六三


  趙恒均本想拒絕湖北茶葉商會的邀請,但此事其他茶商也知道了,大部分人都認為是好事。武漢三鎮是大都市,讓子弟去那裡上正正規規的大書院,求之不得,尤其是這還意味著茶商的地位大大提高,捐這個款值。沒有多久,一筆銀子便湊上來了。

  幾個猶豫不決的茶商見眾人踴躍,也將自己的那一份銀子拿了出來。這樣一來,便逼得作為會長的趙恒均只得忍痛割肉出血。二十萬兩銀子是送到武昌去了,但趙恒均好長時間心裡一直不舒服。

  這時,他收到粵海道容富的請柬:小兒定于下月初八成婚,請大駕光臨,使容門增輝。

  趙恒均接到這份請柬犯愁了好幾天。容富請他吃喜酒,不過是個幌子,敲他點銀子,才是真正的目的。不獨容富,這也是當時官場的普遍風氣。娶媳、嫁女、生子、壽誕、喪親這些大事,自不待說,此外,只要能沾上邊的,如進學得功名、擢升、調遷、三朝彌月、娶小死姨太太等也決不放過,早早地發下請帖。尤其是那些有求於他們而又有錢財的,如商人,則更是盯緊的目標。找出花名冊來,按名單發帖,不會漏掉一人,即使遠在外省,也不能倖免。一場酒席下來,一筆橫財就進了屋,依官位高低所握實權的大小,進益不等:少則幾百兩,多則上萬兩。

  趙恒均實在不願赴這個喜宴,一則破財,二來耗時費神,但他不能不去。他每年兩三萬擔茶葉通過粵海關道的手裡出關漂海,容富的手稍微卡一下,他就得多付七八千兩銀子的關稅。所以每年過年的時候,他都要親自到廣州向容富拜年,然後再打上一兩千兩銀票的紅包。容富高興地接下了,他才松一口氣:今年茶葉過關將不會遇到多大的麻煩。倘若容富臉露不悅,他就要思考著,還要尋個什麼藉口補一張。容府討媳婦,這是多大的喜事,能不去嗎 ?捨不得出血也得出呀!他拿出一張千兩大票來用一個紅紙袋裝著,想一想,覺得一千兩少了,於是咬了咬牙,又拿出二百兩的一張中票添上,然後叫小兒子在紅紙包上寫上一句恭賀的話。喜期十天前,趙恒均帶著紅包南下五羊城。

  初八那天,容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高車駟馬,盈門盈巷,酒席足足擺了八十桌。趙恒均在容府的客人裡只能算是下等裡的上檔。席次安排在六十幾號,和他共席的是來自廣西、江西、福建的幾個和他實力差不多的商賈。幾杯酒喝下去,商賈們都吐起苦水:江西的瓷商歎瓷器賣不出去,福建的桂圓商歎年景不好,桂圓果小汁澀,賣不起價。趙恒均也向他們訴苦,不僅訴生意場上的苦,而且借這個機會,把這段時期壓在胸口的悶氣盡情地宣洩。他添油加醋,信口開河,把湖北茶葉商會的信改為張之洞督署的公文,又借此指斥這是張之洞的個人勒索,並想像漢陽鐵廠、槍炮廠的興建款裡一定有不少類似的勒索款。說到情緒激動時,加上烈酒的衝擊,他索性破口大駡張之洞做湖督以來的大肆興作,名為富民強國,實為害民禍國。趙恒均借酒使氣的這番話,那幾個商賈們聽聽也就算了,並不太當一回事,不料內中另有一個人卻在認真地聽著,並一一記在心裡,此人是新娘子的娘家僕人。而這新娘子的娘家不是別人,正是張之洞做晉撫時所參劾的原山西藩司葆庚。

  十年前,葆庚因貪污賑災款被革職查辦,鎖拿進京,本被判發配新疆。,家裡為他上下打點銀子,結果保釋出獄就醫。再過一年,發配一事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怕在京師招人議論,便買通在盛京守皇陵的睿親王後裔,寧願去盛京守護太祖太宗,藉以贖罪。守陵是個極寂寞極冷清的苦差使,一般人都不願意做。葆庚的請求很快得到同意。到盛京後不出半年,便做了小頭目。三年過後,居然頭上換了一頂水晶石四品頂戴。葆庚並不甘心一直過這種半流放式的生活。也是他的機遇好,那時海軍捐款正在熱潮中,他向海軍衙門捐了五萬銀子,又找人替他到醇王府裡活動,居然堂堂正正地升了個太常寺卿。太常寺是掌管朝廷祭禮的衙門,權力雖不及六部,地位卻也崇隆,班列九卿,算得上朝廷的大官了。經過六七年的臥薪嚐膽,當年的貪官葆庚又官

  復原品。然而對張之洞的仇恨,他卻一直沒忘記過。只是張之洞正受太后、醇王的寵愛,官運隆盛,他奈何不得罷了。

  容富也是正白旗人,十多年前兩家就訂了娃娃親。葆庚出事後,容家沒有斷這門親事,葆庚心存感激,趁著請假養病的時候,便親自送女兒南下完婚,以此答謝親家的情誼。

  陪同南下的僕人佟五在山西時就跟著他,深知主人恨張之洞入骨。當天晚上,佟五便將在酒席上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主人。

  別人罵張之洞,就好比是在代他出氣,葆庚心裡快意無比。趙恒均此舉給葆庚一個很大的啟示:張之洞做湖督不久,便有人恨他罵他,他在廣東做了五年粵督,恨他罵他的必定更多。好不容易來一次廣東,何不借此機會廣為搜集張之洞在廣東的秕政,向朝廷告一狀,能參劾更好,即使不能參劾,也殺一殺他的威風,出一口多年來積壓胸中的怨氣。

  他先把趙恒均請進容府,要他詳細說一說為兩湖書院捐款的事。

  見容富的親家堂堂太常寺卿對他優禮有加,布衣趙恒均受寵若驚,在得到葆庚不說出他的名字的保證後,湖南茶商會長將酒席上的話,當著葆庚的面細說了一遍,又無中生有地捏造湖北增收鹽稅、洋藥稅,以供張之洞辦廠辦礦,沽名釣譽。待趙恒均告辭後,葆庚將他的話全部用筆記錄在案。

  趙恒均提供的情況使葆庚進一步增加了信心。他於是在親家府裡住下來,專心致志尋找張之洞粵督五年問的種種謬誤。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兩個月的努力,前山西藩司終於替他的仇人找來不少罪名。葆庚將它分為幾大類:

  一倨傲荒政。司道大員拜會,都需排期等候,待到來時,有等一兩個時辰不見,有的甚至白等一天。至於候補州縣,幾乎一概不見。平時起居無常,號令無時,群僚皆苦病之。

  二任人無方。有喜愛者一人兼職十數,有不喜者則終歲不獲一面,而其所賞識者大多輕浮好利之徒。

  三勒索揮霍。凡家有厚資者,必定借機勒索,逼他們自認捐獻,或自認罰款,多者甚至有上二十萬的。所收之款名日辦公事,實則揮霍浪費。粵省殷實之家多有不滿者。

  令葆庚欣喜的是,除張之洞外,他的兩個親信王之春和趙茂昌的許多劣跡,也在掌握之中。若說張之洞本人的這些罪名有的尚屬莫須有的話,王之春在糧道期間安裝電話線時的七八萬兩銀子的帳目不清,及趙茂昌在辦理闈賭時的貪污行徑,則是多有人反映,且證據確實。而這兩個人,張之洞對他們依畀甚重,調任湖督時,又將他們隨調武昌。張之洞對王之春、趙茂昌即便夠不上狼狽為奸的話,至少也有失察之責。葆庚懷揣這一遝重要材料,興沖沖地告別女兒和親家,回到北京。

  這時,王定安也恰好住在做小京官的兒子家,得知昔日的老上司從南方回來後,便去看他。

  王定安不是判了十年監禁嗎,怎麼可以隨意走動?原來,王定安只坐了一年的班房,便通過曾國荃的關節保釋出獄。曾老九保他出來的目的,是要他寫一部湘軍史乘。先一年,王闓運受曾紀澤之托,幾度寒暑、數易其稿的《湘軍志》雕版付印。因為王闓運意在立信史,故對湘軍許多重要將領多有微辭,又對曾國荃焚燒天王府的作法頗為不滿,因而對老九的戰功只輕描淡寫,並未著意渲染。

  儘管文人們對《湘軍志》評價甚高,但以曾老九為首的一批湘軍將領卻大為不滿,甚至罵它是謗書。書生王闓運如何是位高權重的武人們的對手,最後,《湘軍志》落得個焚書毀版的下場。

  為了消除《湘軍志》的影響,曾國荃保王定安出獄,另寫一部為湘軍將領,特別是為他本人評功擺好、歌功頌德的《湘軍記》。王定安感激曾國荃為他消去監禁之災,遂把一生的才學全部抖落出來。他也顧不上史德與史識,完全按老九的要求,歷時三年,精心炮製一部二十二萬字的大作。曾國荃看後非常高興,親自為之作了一篇序言,稱讚王定安「少負異才,不諧於俗,由州縣曆監司,所至樹立卓卓」,公開為王定安平反昭雪,恢復名譽。又說他「齲虼于時,偃蹇湖山,行見以著述老,人多惜之。然鼎丞不窮。夫名位煊赫一時,而文章則千載事也。韓愈氏所謂不以所得易所失者,其斯之謂乎!」既為他的罷官坐牢抱不平,又吹捧他的《湘軍記》可千載不朽。

  前人文章之不可全信,此又為典型一例辪。王定安則多虧了這部《湘軍記》,又早獲自由,又得到一筆優厚的潤筆,又仗它招搖欺世,在東湖老家的日子過得很悠閒。光緒十六年,曾老九在兩江總督任上辭世,他專程去江寧痛哭了一場,而後便徹底丟掉東山再起的念頭。這次因為兒子給他添了一個小孫子,滿心歡喜,特為從湖北趕來祝賀,也借此看看昔日的朋友,特別是葆庚。

  暢敘多年來的別情後,葆庚將在廣州的特大收穫告訴了王定安。

  「好,我們要好好地合計合計.做一篇大文章,將張之洞弄臭。」

  十年後的前冀寧道也絕沒忘記舊事,對張之洞的仇恨將伴隨著他的一生。

  「鼎翁,」葆庚將他從廣州帶回來的全套材料交給王定安。「你足智多謀,你仔細看看,琢磨琢磨,看如何辦最好,需要花的錢,由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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