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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試辦洋務

  鄭觀應從南洋回到廣州的當天下午,張之洞便丟開手頭的要務,在總督衙門單獨接見這位《盛世危言》的作者。鄭觀應雙眼深陷,形容清奇,迥然別於官場上那些腦滿腸肥、大腹便便的庸官俗吏,不能不令張之洞刮目相看。

  四十多歲見多識廣的鄭觀應,在這位新近立下大軍功的制檯面前並無半點自卑之感。他侃侃而談自己少年去上海錢莊做學徒,後來又去輪船招商局做事的經歷,當談到他如何擠垮美國旗昌公司的時候,張之洞聽了捧腹大笑,極口誇獎他的膽識和氣魄。從下午到深夜,張之洞從這位涉足洋務十多年的實幹家那裡獲得了許多新的知識。夜已深沉,鄭觀應告辭的時候,張之洞請他考慮振興粵省實業的方案,鄭觀應欣然答應。

  三天后,鄭觀應向張之洞提交一份長達十五頁的興粵實業方案,其中包括治水師,設水師學堂,造軍艦,練陸軍,辦軍火廠及煉鐵廠和機器鑄幣廠等。鄭觀應這些建議均合張之洞的心意,他決定全盤採納,逐年實施。

  當務之急是要編練一支不同於綠營、團練的新式軍隊。這支軍隊要全部使用西洋武器,並按西洋操演之法予以訓練。張之洞將此事交給熟悉西洋兵法的記名總兵李先義,規定編制二千五百人,期望它能成為廣東省的一支百戰百勝的軍隊,故而將它命名為廣勝軍。

  隨後,他在廣州城北石井壙開辦槍彈廠。通過鄭觀應從上海泰來洋行購來一批英國機器。這種機器可造毛瑟、梯尼、士乃得、諸士得四種子彈,每天可生產子彈八千粒。

  與此同時,張之洞利用黃埔附近的原博學館舊址,開設水陸師學堂。水師學堂聘請英國教師任教,其中又分輪機製造運用堂和艦船駕駛攻戰堂。陸師學堂聘請德國教師任教,分為馬步堂、槍炮堂、營造堂。水師陸師學堂的學生規定學期為三年,畢業後擇優者出國深造,大部分留下做為水師和陸師的軍事教官。又利用原黃埔船塢,設立造船廠,以便自造小型戰船。

  就在張之洞大張旗鼓準備在廣東興辦一番強國實業的時候,一個嚴峻的問題異常突出地擺在他的面前,這便是「經費」二字。練廣勝軍要銀錢,辦學堂要銀錢,造軍艦更要銀錢,一時間各種需要銀錢的稟帖如雪花般地飛到總督衙門,雄心勃發的制檯面對著這些稟帖,愁緒滿懷,一籌莫展。

  廣東的藩庫,早在關外大捷之前便已清洗一空,萬不得已才又向香港滙豐銀行借銀一百萬,到了越南戰爭停火的時候,這筆銀子已用得差不多了。幸虧藩司龔易圖手腳緊一些,使得藩庫還存有十三四萬兩銀子。練軍設廠辦學堂,這幾件事一做,不到三個月,十三四萬銀子便又花光了。當張之洞把黃埔船廠急需二萬銀子購買機件的稟帖交給龔易圖時,龔藩司哭喪著臉對張之洞說:「實在沒銀子了,不要說二萬,此刻就是二千都拿不出。」

  「沒銀子怎麼買機件?」張之洞發火了,「這鐵艦也不是為我張某人造的,誤了事,你龔易圖負得了責任嗎?」

  龔易圖這幾個月來,因為撥款的事常挨張之洞的訓。他發現自從關外那一仗後,張之洞的性格有了明顯的變化。過去不僅對巡撫兩司這樣的大員客客氣氣,就是對府縣官員也不大發脾氣,現在不同了。他對人說話都帶著命令的口氣,不容你提出不同的看法,甚至連解釋幾句也不耐煩聽,動不動就用「你負得了責任」這樣咄咄逼人的話來壓人。龔易圖聽說左宗棠跟人說話就一向是這種口氣,看來張之洞是在模仿左宗棠。唉,若是這樣,今後得處處小心才是。

  「張大人,」龔易圖用近於低聲下氣的口吻說,「卑職知道造鐵艦是為了廣東的海防,您為這些事情操心費力,別人看不到,卑職還看不到嗎?只是這藩庫確是沒有銀子了,卑職既無點石成金的本事,也不能去強行搜刮百姓啊!」

  「誰要你去搜刮百姓了?」張之洞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便擺了擺手,「你回去吧!」

  龔易圖忙起身告辭,直到走出督署大門,才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藩庫是沒有多少銀子了,龔易圖並沒有說假話。這些,張之洞心中是有數的。再逼他有什麼用呢?共事一年多了,張之洞已把常與之打交道的這幾個廣東大員摸透了,都不是能吏幹員,更談不上大才,他們只知道按部就班,照章辦事,沒有人想去出點新主意。若要給他們下一個考語的話,用「平庸」二字最為貼切。

  龔易圖是平庸到了骨髓,再不可救藥了。至於倪文蔚,除平庸外還要加上「老朽不堪」四字。張之洞真想倪文蔚能有自知之明,能自己提出致仕養老;要不,朝廷來一紙命令,調他到別的省去,哪怕是升個總督也罷,到時自己好提名一個能幹的人來接替,大家也好一起共襄大業。可這倪文蔚就是賴在廣州不動,張之洞也奈何他不得。無論是龔易圖,還是倪文蔚,都不能指望他們想出什麼法子來籌集銀錢,這副重擔,只有自己一人來承擔了。

  從哪裡去弄銀子呢?再向滙豐銀行借款是不行了,就是你不怕背重息,但前款未還,又開口,人家也不會借呀!廣東商務發達,從商人那裡去敲點銀子來?但憑什麼叫他們出血呢!弄不好會惹出麻煩來,這條路也不能走。向朝廷開口 ?練軍設廠辦水陸師學堂,並不是朝廷要你做的事,朝廷又哪會給你撥款呢?倘若引來個「經費支絀,諸務暫停」之類的上諭,反而更不妙!你是執行,還是不執行呢 ?條條道路都不通,惟一的指望還是靠自己。廣東還有辦法可想嗎?

  張之洞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桑治平、楊銳、辜鴻銘等都知道總督的這個難題,他們也在著急,但也都沒有好辦法。

  鄭觀應知道了總督的難處,見眾人都無法為他分憂,終於忍不住來到督署,找上張之洞。

  「張大人,籌款的事,我有個想法。」鄭觀應坐在張之洞的面前,遲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這個法子可行不可行,我想了好幾天,又想說又怕說。看您好些天了都還沒有好辦法,我只得橫下心來,跟您說說,行不行由您自己拿主意。」

  張之洞見鄭觀應這副小心謹慎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說:「陶齋,你是個走南闖北見過許多世面的人,怎麼也這樣不爽快起來?籌款一事大大為難了我,我的確還沒有什麼好法子。你有什麼想法你只管說,能行就行,不能行的我自然不會去做。比如你叫我去打家劫舍,像晁蓋那樣去取人家梁中書十萬生辰綱,我自然不會幹的。」

  鄭觀應也被總督的這句話逗笑了,說:「打劫的事,我當然不會勸您去做。不過,這事,在有些人看來,也是很不光彩體面的,跟取生辰綱也差不了多少。」

  「到底是什麼,你就明說,別繞圈子了,說得我心裡癢癢的。」

  「好,我就明說吧!」張之洞的這幾句話消除了鄭觀應的心理障礙,他放心大膽說了起來:「大人是北方人,不知南方人愛賭博的特性,尤其是閩粵兩省,不論士農工商、男女老幼個個都嗜賭如命。」

  張之洞笑了:「你這話說得也太過分了些吧!」

  「不過分。」鄭觀應正正經經地說,「不但好賭,且賭的花樣很多,規模很大。這賭博業就有大量的銀錢在流通。」

  一聽到「銀錢」二字,張之洞的興趣立即高漲:「你是廣東人,一定深知其中內情。你倒是要細細說給我聽,讓我也長長見識。」

  「我先給大人說說福建的花會。」鄭觀應微微地笑了笑說,「這種花會以三十六個字為賭。」

  「三十六個字!」張之洞插話,「哪三十六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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