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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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稀老英雄這一壯舉,成了清軍將士最強有力的號令,最崇高的榜樣。頃刻之間,這些平時散漫疲遝、畏難怕苦的綠營團勇仿佛吞下了仙丹靈藥,渾身上下立時平添無窮的膽量和氣力。斷腿斷臂、流血死亡的恐怖好像都不存在了,眼中只有馮老將軍英勇殺敵的偉岸身軀,胸中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聚集在土石牆後的兩萬多清軍如波濤如海浪般湧向牆外,山腳下的十二門大炮也一齊向東嶺山頭射擊,頑強壓住法國大炮的火力。在一股強大力量支持下的清軍,此刻總算像個真正的軍隊了!他們三個四個圍住一個法國人,大刀長矛,一齊向侵略者頭上身上刺去。可憐這些一向驕橫狂妄自以為東方無敵手的法蘭西子弟們,今兒個懵了頭,暈了向,他們壓根兒也沒想到鎮南關內竟然有如此強硬的對手:難道他們不是中國來的兵油子,難道他們今日真的是神靈附體?常言說,一人不怕死,十人不能敵。現在兩萬多人都不怕死了,千名洋鬼子豈能抵抗得住?法國人平時打仗得手,靠的是槍炮的威力,一旦短兵相接,槍炮就失去了優勢,需要的是棍棒拳腳的功夫,而這一方面,洋人普遍不如中國人。 不到半個鐘點,跨過溝來的法國人便大部分躺在牆外起不來了,沒有過溝的見勢不對,紛紛後撤。這時,王德榜率領的軍隊從敦土埋伏點沖了過來。他們人多勢眾,又見前方打贏了,更是氣勢十足,早已嚇破膽的法國兵見了這批截斷歸路的中國軍人,不由得更加心虛膽戰,除開極少數的幾十個逃出包圍圈外,幾乎所有人都成了刀下之鬼。至於那個頭頭米歇爾,因為服裝與眾不同,多時便成了眾矢之的,早被剁成一堆肉醬了。 尼格裡沒有想到敗得如此之慘,氣得口吐鮮血,昏倒在地。身邊的副官知道炮臺保不久,便趁著還有十幾發炮彈的機會,叫人背著尼格裡,慌忙從山背後逃走了。 東嶺炮臺很快便被奪回。 還沒有到中午,鎮南關隘之仗便以法軍全軍覆沒而獲得大勝。乘著這股強勁的軍威,馮子材指揮東線的蘇元春、王德榜、王孝祺一鼓作氣向諒山進發,幾乎沒有費多大力氣便光復諒山,接下來又連連收復文淵、穀波、委坡、船頭等地。 捷報傳到西線,劉永福的黑旗軍和唐景崧的景字營聯合起來,一舉光復被法國人佔領多時的西部重鎮宣光,緊接著又拿下廣威、鶴江等地。越南北圻的大部分土地已在中國軍隊的控制之下。 這是一個多麼令人興奮的喜訊,這是一個多麼令人珍貴的勝仗啊!中國人對這個勝利已盼望了四十多年!自從道光二十年的鴉片之戰以來,凡中國軍隊與外國軍隊一接火,便註定是中國失敗,外國獲勝。中國人打不贏洋人,似乎已成了舉世皆知的定理,在許許多多中國人的心中,對洋人的恐懼,早已深人骨髓。這種心理,四十多年來一直沉重地壓在大清帝國的頭上,從朝廷到民間,在洋人的面前都直不起腰,挺不起胸! 現在終於有了這一場關外大捷,馮子材統率的中國軍隊在越南北圻為大清帝國,為中華民族揚了一次眉,吐了一口氣。捷報傳到廣州,全城喜氣洋洋,張之洞更是興高采烈。他感謝馮子材和關外的三萬將士揚了國威,振了民氣,也感激他們為他這個兩廣制軍贏得無上臉面。 他以兩廣制軍的名義命令,東線統領馮子材稍事休整後立即進攻北寧、河內,西線統領劉永福迅速攻佔興化。東西兩線齊頭並進,互為聲援,爭取儘快光復整個北圻;並以此為基礎,將所有侵犯越南的法國軍隊全部驅逐出境,使越南重新回到中國的懷抱,成為中國一個穩定可靠的藩屬國。他隨後又給朝廷上折,詳細稟報關外大捷的前前後後,在表彰馮子材、王孝祺、蘇元春、王德榜、劉永福、唐景崧等人的功勞的同時,也不忘將自己如何謀畫運籌的過程敘說了一番。又著重提出收復河內,全驅法人的宏偉構想,請朝廷准予按此執行,大張遠威,以申天討! 不料,事情遠不是張之洞想得這麼簡單順利。就在關外大捷剛剛獲勝的時候,一場以口舌為刀槍的外交談判便已開始。 究其實,中法的外交會談,在兩國衝突發生之後,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主持這件大事的便是有當今中國第一臣之稱的李鴻章。 李鴻章治理國家的大計簡單地說,對內興辦洋務,徐圖自強,對外息事寧人,以夷制夷。在外交上,凡與洋人衝突,他的主張是能和則和,不能和則儘量減少損失,中國自己無法調停,則請別國洋人出面幫助。 面對著與法國人的糾紛,他採取的亦是這個辦法。先是簽訂條約,希望和平解決衝突。不料法國人並不接受這個條約的約束,蓄意挑起更大的戰爭。李鴻章擔心,戰爭打響之後,中國軍隊吃虧更大。早在第一次鎮南關大戰之前,他便委託中國海關稅務司駐倫敦辦事處的英國人金登幹,去巴黎代表清廷與法國政府秘密和談。法國代表態度強硬,為了贏得談判桌上的更大籌碼,他們發起了這次的再打鎮南關之役。孰料遭到慘敗,法蘭西舉國譁然,反對黨議員紛紛責難政府,茹費理內閣不能得到議院諒解,引咎辭職。法國代表一改往日的傲慢無理之態,表示願意全數撤退停留在臺灣海峽的艦艇,解除對臺灣的封鎖,用來換取中國的開放海口允許法國商船出入。李鴻章認為法國能讓到這種地步便是和談的最大成績了,立即命令金登於在此條約上簽字,並電令中國所有在越南北圻的軍隊立即停戰,限期撤退。張之洞的宏偉構思付之流水,他對李鴻章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層。馮子材、劉永福等眼看著到手的功勳而不能建立,更是扼腕歎息,憤憤不已! 自從國門被強行闖開以來,直到清王朝覆滅之前,七十餘年間這惟一一次的對外勝仗便這樣了結了。它本該以輝煌的句號來結束,卻以遺憾無窮的省略號而令人長歎。這真是中華民族訴說不盡的悲哀。 然而,它畢竟是一個勝仗,它使這場戰爭的最高主帥張之洞贏得朝廷上下一致讚揚,奠定了他日後縱橫政壇的厚實基礎;它也使這位主帥更加堅定開創一番宏圖大業的雄偉信念。同時,它又使得這位名流出身的總督逐漸滋生了舍我其誰天下獨尊的倨傲心態。 張之洞在總督衙門舉辦了一個大型慶功會,除中國官場人員外,還特為邀請法國之外的所有在穗各國領事以及洋商、教會方面的頭面人物參加。他向這些平日趾高氣揚的洋人繪聲繪色地介紹中國軍隊英勇殺敵的感人場面,著意渲染這次大捷所帶來的重大國際影響,使得這些洋人面對美酒佳餚而坐立不安,一個個爭先恐後地端起酒杯,向這個身材矮小、模樣醜陋的制台大人表示祝賀。辜鴻銘跟在張之洞的身邊大出風頭。他時而用英語、德語,時而用俄語、日語,流利無誤地翻譯著,令慶功會上的所有中外賓客驚訝不止。他們在私下議論:張大人從哪裡請來了一個這樣的翻譯奇才! 慶功會結束的時候,七十歲的兵部尚書彭玉麟來到張之洞的身邊,激動地說:「老弟,我盼望多年的勝仗,終於在你的指揮下打成了,為我們中國人爭了臉面。我今天真是太高興了!」 張之洞開懷大笑:「大司馬,我們再來為關外大捷痛飲一杯!」 立時便有一個侍者端來兩杯酒,彭玉麟抬起手來輕輕地接住:「我已經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老弟你也不要喝了。酒不能多喝,喝多了頭就會暈暈的,忘乎所以。」 張之洞聽出了彭玉麟的話中之話,忙說:「大司馬說得好,我們不能讓關外大捷暈了頭。」 「正是這話。」彭玉麟收起笑容肅然說,「關外大捷誠然是一件大喜事,但我今天要特別提醒老弟的是,這場勝仗主要是機緣湊泊,切不可引為常例。我戎馬一生,深知真正的勝負之別在於實力的較量。若論實力,我們遠遠不是法國人的對手,更不要談美國、英國、德國了。提高實力,這才能使中國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張之洞點點頭說:「大司馬所言極是。我也想到這一層了。」 「鄭觀應過幾天就要從南洋回來了,你應當召見他。他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 「好!」張之洞立時想起《盛世危言》一書中所說的種種實業救國的舉措來,他也很想見見這位識見遠在常人之上的商人。「關外的戰爭結束了,我正要和鄭觀應談談他的救危之策。」 彭玉麟發亮的雙眼緊緊盯著張之洞,語重心長地說:「我已經老了,無所作為了,這些年來一直是少荃當家。他雖精力旺盛,雄心勃勃,但年過花甲,歲月不饒人。中國的事情,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在老弟你的肩上,你可要十分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啊!」 張之洞凝視著白髮蒼蒼的老英雄,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半天,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中國不會只有一個李少荃的!」 (第一卷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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