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 |
八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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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這樣說。」張之洞正色道,「這人生的窮通逆順,原是很難說得清楚的事。功名蹭蹬仕途艱澀的人,未必就是沒有真學問;一帆風順官運亨通的人,也並非就一定學問很好。就拿我本人來說吧,我四十三歲以前,將近二十年功夫一直遷升緩慢,總在中下級官員間浮沉。四十三歲後,突然官運好起來,一年多時間,便由五品升到二品。難道說,這一年多裡我猛然開竅了?其實我心裡清楚,我還是我,並不比先前高明。你的父親只是時運不好罷了。若時運好的話,有如此聰明靈慧之心的人,說不定早做到尚書大學士了。」 佩玉望著眼前的巡撫大人,眼睛不由得越睜越大,越睜越亮起來。這是怎麼回事?這話似乎不是平日裡那個鐵板著面孔,威嚴凜冽不易接近的三晉之主所能說出的。這話說得有多實在,讓人聽了有多舒心!是他的真心話,還是在有意安慰我那功名不遂的老父?即便是後者,這也是處高位者的仁厚之心:不看重自己的成功,以免失意者難堪。當今的官場,遍是驕人淩人趾高氣揚之輩,這種恤人容人的仁厚是多麼的難能可貴!佩玉對相處一年之久的撫台,驟然問有了新的認識,彼此間的距離一下子靠近了許多。 對東家的這番話,女琴師不好說什麼,她只是抿著嘴唇笑了一笑。不料,卻讓這位喪妻已久的中年巡撫心裡怦然動了一下。他覺得這無聲的微笑裡,充滿著魅力無窮的成熟女人的美! 「我喜歡聽人彈琴,但對樂理則知之甚少,所以,聽琴也只知道好聽不好聽而已,其問的深淺卻品味不出來。」張之洞望著佩玉恢復常態的面孔,心裡似乎增加了幾分異樣的情感。「讀古人書,對鐘子期評俞伯牙鼓琴,所謂『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之語,真是神往至極,巴不得自己也有這種知音的本事。你們父女善於奏琴,大概也善於辨音吧,能否傳授一點給我?」 佩玉想了想,說:「我和我父親其實算不上善於彈琴,即使很精於彈奏,要準確地辨出其音來也是一件很難的事。《列子?湯問》篇裡說的高山流水的話,是稱讚鐘子期的琴藝遠過俞伯牙,故而才有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故事。正因為知音難得,這個故事才會千百年傳誦不衰,常令人感歎不已。」 「知音難得」這幾句話激起了張之洞的滿腔同情,他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對。」 「不過,樂聲也大致是可以辨得出來的。」佩玉的回答有了轉折,「所以,古書上才有鄭衛之音濮上之樂的說法。它的訣竅不在別的,只在多聽而已。前人說操千曲而後知音,就是說的這種日積月累的功夫。」 張之洞聽了這話,心裡暗暗生出幾分慚愧來。佩玉說得對,知音辨曲的本事是由長年積累而來的,這同讀書做學問一個樣,靠的是三更燈火十年寒窗的苦讀苦誦,世人因怕吃苦而求訣竅走捷徑,這樣的訣竅捷徑其實是沒有的。自己過去常常這樣告誡士子,為何現在又來向別人問訣竅呢?是看不起琴藝,認為它是小道,不能跟讀書做學問相比麼? 為了彌補剛才無意間的過失,張之洞鄭重地說:「自古來音樂在教化中便有很重要的位置。孔子教學生六藝,其一便為樂,所以洙泗河畔,才有弦歌不絕。可惜,今日士子們一心想的就是科第功名,以進學中舉中進士做官為終生奮鬥目標,天天就是模仿著代聖人立言,裝腔作勢,乾癟乏味,不但經濟之學不通,連《史》《漢》李杜都不懂,唐宋八大家都不讀,更不要說琴藝弦歌了。這真是國家的大憾事!」 張之洞的這番感慨,使佩玉想起從小就聽慣了的父親的牢騷之語。她沒有想到,堂堂的巡撫大人竟然跟潦倒一生的父親有如此共同的語言。她突然想到,父親在他五十歲生日的晚上,因心情高興,曾經鄭重其事地跟她談起音樂中的大學問。這次談話,佩玉牢記於心,她甚至為父親的這些卓識不能付之于現實而深感遺憾。這位名士出身的巡撫既同情不走運的讀書人,又如此看重音樂,不妨把父親的那番見識轉述一二。一則讓他知道時運不濟的老父並非尋常之輩,二來若對他的執政有所幫助,從而造福于百姓,也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裡,佩玉正正身板,斂容說:「大人憂慮的是國家培養人才的大事,佩玉身為弱女子,家父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窮塾師,都不值得來憂慮這等大事。只是有一次,家父曾對我說過他對音樂的深刻體會,使我想到,有志做大事的士子倒是的確要在誦讀『四書「五經』之餘,花點時間於音樂的研習上,或許對於日後的治理國家會有所幫助。」 晉祠裡那位清瘦的老塾師的形象,又出現在張之洞的眼前。老塾師有何高論?張之洞不覺肅然說:「老先生對你說了些什麼,也讓我這個喜愛音樂而又不懂音樂的人長長見識。」 佩玉望著窗外的明月,凝神良久,然後緩緩地說:「那也是一個明月之夜,父親在聽我彈完一曲《岐山鳳嗚》的古樂後,興致極高地對我發了一篇長論。他說聖人極為重視樂,把樂和禮視為治國安民的兩個最重要的手段,故《樂記》篇裡反復將樂和禮並在一起說。如: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節也。又說:樂也者,動於內者也;禮也者,動於外者也。家父說,聖人認為,禮是從外部來有等級有秩序地節制邦國;樂則是從內裡來薰陶化育百姓的心境。聖人一向最為看重人心的教化,故樂的地位實在禮上。而樂的功能,聖人以一『和』字來概括。這『和』字,真正地體現了我們華夏之邦的最高智慧。」 佩玉說到這裡略為停了一下,張之洞心裡一震。「樂者,天地之和」這樣的話,《樂記》一篇裡的確反復出現過,但自己並沒有深究,更沒有對「和」字有這樣高的認識。他懇切地對佩玉說:「想必令尊對聖人標出的這個『和』字,有一番人所不及的探討,我願洗耳恭聽。」 佩玉淡淡一笑,說:「家父說,古代許多典籍中都提到了『和』字。早在春秋時,周太史便說過『和實生物,同則不繼』,《論語》上說『禮之用,和為貴』,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中庸》裡說『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董仲舒說『德莫大於和,和者,天地之正也』。可見古來聖人賢士都注重『和』,把『和』視為天地間的惟一正道。」 張之洞突然悟到,為什麼宮中三大殿:保和、中和、太和,都以「和」為名,其由原來在此。作為國家權力的最高代表,三大殿均以「和」為名,充分表達先賢對「和」的重視程度,也說明「和」的境界,正是他們所努力追求的最高境界。 「家父說,這『和』字的產生,乃是受音樂的啟發。」 佩玉這句話,立即引起張之洞的注意,他認真地聽下去。 「各種不同的樂器,如琴瑟笙竽笛簫等等,單獨吹奏,則是各種不同的聲音,若將它們合起來一起吹奏,則有兩種情況出現:一是聽起來駁亂無序,糟糟混混,這種聲音稱之為雜;一是聽起來高低得宜,眾音協調,讓人悅耳舒心,這種聲音則為和。」 「不錯,解釋得好!」張之洞連連點頭。 「家父說,聖人視這種眾音相宜而產生的協調之美為天地間最大的美,這種美的產生,其基礎在調和。若笙之音高了,則吹低點,簫之聲緩了,則加快點,通過相互問的調節控制,尋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聲音來。於是,和聲便產生了,天地間的大美也就出現了。聖人之所以超過凡人之處,就在於將此推衍到人世間,由此而感悟出治理邦民之道。世事紛雜,眾生芸芸,正好比琴瑟笙竽各發各的音,若將他們都調理得各自得宜,互相協諧,則可以奏出人世間的和聲。如此,邦民就治理好了。所以古往今來,賢哲們都苦苦追求一種中庸、中道、中行、中節,試圖找到這樣的和協之音,以達到萬邦咸寧萬眾一心的目的。這就叫做致中和。」 聖人的治國之道,由聽樂而產生。這個道理居然讓老塾師說得如此順理成章,張之洞心裡暗自佩服。 「家父說,這是聖人由音樂推及到治國一路。同時,聖人又將它推及到治心一路。人的心聲與天地間萬籟之聲,也好比琴瑟笙竽之間的關係。若人的心聲能調到與天地間萬籟之聲取得協宜一致的地步,那麼,人的心聲與天地間的萬籟之聲組成了和聲。這種和聲又超過了治理邦民的中和,乃最高之和,名日太和。這種太和,王夫之有解釋。他說陰與陽和,神與氣和,是謂太和。這太和,便是典籍中常說的天人合一。」 張之洞完全被女琴師這幾句話給吸引住了。「天人合一」,是他讀書明理以來所全身心追求的目標。他苦於不知如何才能達到,即不知津渡在何方。今夜聽佩玉轉述其父所說的這篇長論,他似乎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處渡口,通過這道渡口,便可引航到「天人合一」的彼岸。 「三星已斜,夜已很深了,佩玉不知高低輕重,胡謅亂言,說得太多了。還請大人早點回屋去休息。錯謬之處,還望看在佩玉乃一無知無識的小女子份上,予以海諒。」 張之洞忙起身說:「今夜我受教很多。你下次回晉祠看望父母時,請一定代我轉達對你父親的謝意。哪天得暇,或是我去晉祠,或是請老先生來撫署,我們再好好深淡。」 佩玉深謝撫台的厚意。 回到臥房,望著窗外月色輝映下的三晉古原,張之洞久久不能人睡。今夜,他領悟了許多。中庸和協,他過去看到的是聖賢治國的手段,卻原來更是聖賢心目中所追求的人生最高美境。這種美境應該是一種均衡、穩定、平和、典雅的氣象,像玉一樣的溫潤透明,外柔內勁,有如藍田日暖,柳陌生煙,充塞著一種沖淡綿緲、微茫默遠的和諧氣氛。而自己稟賦過於剛厲,辦事易於任性,今後於這些方面要多加檢束。作為一個執政者,應該是一個高明的樂師,將百姓萬民的眾籟之聲,協調為一個和諧動聽的樂音,這才是最為成功的治理。過去讀史,看到先哲將宰相的職責定為「調和陰陽」,總覺得過於空泛,難以理解。今夜,他頓悟了。他仿佛察覺到自己已具備宰相之才,一時心中萬分興奮。 他又想到:作為音樂來說,和聲其實也就是一種新的聲音。這種聲音是要產生在不同聲音的綜合之中。倘若眾聲都發出一個音來,就只有大聲而沒有和聲了。作為一個方面之主,要讓部屬都說出自己的話來,然後再協調眾議,形成一個新的論說。這不就是博採眾長、釀花成蜜的道理嗎? 萬籟俱寂的秋夜,太原城的最高衙門裡,張之洞在靜靜地思索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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