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六三


  「您到山西來還沒有歇過一天,這次就玩兩天也是應該的。」葆庚笑著說,「何況沿途還可以看看莊稼長得怎樣,這不也是在查訪民情嗎?大人博古通今,還可以為晉祠修復多加指點,這不也在辦公事嗎?說是休沐,其實不是休沐。」

  是呀,身為山西之主,自己所做的哪件事情不是與山西政務有關呢?葆庚說的並不錯嘛!張之洞斷然作出決定:「好,兩天就兩天吧!」

  第二天一清早,葆庚、王定安陪著張之洞出發了。按照張之洞說的,大家都穿便服,騎馬而不坐轎。張之洞僅帶上大根一人,葆庚、王定安也只是各帶一個僕人,跟在馬後。三個人都是文人,平素都很少騎馬。王定安特為找來三匹健壯又馴服的良馬,又配上厚厚鬆軟的鞍子,雖說一路上有些顛簸,但也還不覺得太累。

  路邊的樹枝已綻開嫩綠的新芽,兩旁一塊塊平整的土地上,長著大片大片青翠的麥苗,農夫們在忙忙碌碌地鋤草施肥,時見牛羊在遠處出沒。張之洞看著這一切,心裡舒暢。尤其是_-_--十裡路過去了,還沒有見到一塊罌粟地,更令他欣慰。他確信,山西省的罌粟,因他的政令強硬措施得力,已經全部被剷除了。他為自己半年時光便有如此政績而得意。

  他知道身旁的冀寧道是個有名的才子,便側過臉去說:「王觀察,我剛才想起唐賢的一首詩,頗為類似我現在的感覺。」

  「請問大人想起的是哪首詩?」見張之洞跟他談詩,王定安的精神立即大為振奮起來。

  「賈島的《旅次朔方》。」張之洞拖長著聲調,在馬背上念了起來,「客舍並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

  「並州是太原的古稱。」王定安右手拉著韁繩,左手摸著尖下巴上的幾根稀疏的鬍鬚,一副行家的神態。「這是一首詠太原的膾炙人口的好詩。」

  「可是,前代許多人都把這首詩的意思給弄錯了。」張之洞這句話引起葆庚和王定安的注意,遂傾耳聽他的下文。「他們都說,賈島客居並州時日夜思念咸陽,當渡過桑乾河西去朔方時,回頭所望,眼中只有並州城,而心中所思念的咸陽則更遙遠了。賈島作這首詩時,心中滿是羈旅歲月的淒涼。其實,這完全弄錯了。賈島客居並州,思念咸陽,不錯。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在並州住久了,不知不覺間已經把並州當作故鄉了。這種感覺平時不明顯,一旦渡過桑乾河,回望並州時,便清晰地顯現出來。賈島在這首詩裡體現的是對並州的留戀。我此刻正有賈島的這種心情。來太原不到半年,今天初出城外,回頭一望,也有太原即故鄉的感覺。」

  「大人說得對極了!」王定安立即接言,「職道完全贊同您的高論。這首詩正是說的詩人對並州的留戀,而不是羈旅的悲涼。前代不少好詩,都給不懂詩的後人曲解了。這首《旅次朔方》便是一例。」

  葆庚也恭維:「下官不懂詩,但為大人這一片以太原為故鄉的心意所感動。山西有大人這樣的撫台,這是一千萬父老的福氣。」

  「葆翁言重了!」張之洞口裡謙遜著,心裡倒是挺喜歡這句話的。

  王定安說:「職道想斗膽說句話,不知當與不當?」

  葆庚生怕王定安說出一句不知高低的話來,掃了張之洞的興頭,破壞這難得的融和氣氛,忙說:「鼎丞,今天是陪大人出來踏青賞心的,有什麼話,回城再說吧!」

  張之洞向來不慣含容,王定安不說「斗膽」「當與不當」尚好,一說起這些話來,倒撩撥得他非聽不可了,便催道:「王觀察,有什麼話你只管說,今天我們是郊遊,就沒有上下尊卑之分了。現在談詩,我們就是詩友。過會兒喝酒,我們就是酒朋了。」

  「大人雅量!」王定安開始抖起他的書袋來,「歷來都說這首

  《旅次朔方》是賈島所作,只有令狐楚所選的《御覽集》把這首詩列在劉皂的名下。」

  「劉皂?」張之洞反問。

  「是的,劉皂。」王定安肯定地說,「劉皂是德宗時人,名氣遠不如賈島,詩傳下來的也少,《全唐詩》只錄了他五首。」

  見張之洞在會神地聽,王定安繼續說下去。

  「我相信令狐楚,因為他是賈島的前輩,又與賈島有交往,對賈島的詩才也欣賞,他決不會把賈島的詩列在劉皂的名下去送給唐德宗看。何況賈島是范陽人,在並州住的時間很短暫,也沒到過朔方,他也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來。」

  「有道理,有道理!」張之洞連連頭點,大聲誇獎,「王觀察,人人都說你是大才子,果然名不虛傳!」

  張之洞的態度,使王定安既感激又感動,他以少有的真誠語氣說:「大人的度量真常人所不及。」

  張之洞說:「學問的事,一是一,二是二,誰有道理就服誰。」

  王定安的唐詩功力的確讓張之洞佩服,一時間也獲得了張之洞的歡心,談興更濃了。於是兩人談起賈島,談論他的「推敲」掌故。由賈島又談起孟郊,比較郊寒與島瘦的獨特詩風。又由賈孟談到他們的賞識者韓愈。

  王定安說:「賈島、孟郊當年若沒有韓愈的賞識和揄揚,就不可能有日後的成就和詩名。歷來貧賤士人都要靠處高位有力量者提攜,才能出頭露臉。大人位列封疆,名播天下,三晉有多少清秀子弟都在仰望大人的雨露之澤啊!」

  王定安的這段即興恭維,說到張之洞的心坎上。早年,作為一個清貧書生,張之洞曾無數次地夢想能碰到有力的知遇者,讓自己的才名傳揚公卿,上達九重。中年以後,作為一個詞臣學政,張之洞又曾無數次地企盼自己能握有實權,獎掖提拔那些沉

  淪下層的真才實學之輩,讓千里馬脫穎而出。可惜,四十多年過去了,做士子的時候,他沒有遇到韓文公,做官的時候,又沒有韓荊州的權位。一樁長久不能釋懷的往事又浮上心頭。在暖風拂面的並州郊外古道上,在暢談唐詩的融洽氣氛裡,張之洞不覺把王定安當作朋友,誠摯地跟他敘起這樁往事來。

  「直隸河間有個能詩善畫的人,名叫崔次龍。他在京師寓居十多年,總想遇到一個能賞識他的人,幫他一把,讓他出人頭地,不至於辜負了幾十年的勤學苦練。但冠蓋滿京華,就沒有一個看上崔次龍的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他,兩人長談了半天。他拿出他的詩文畫冊給我看,的確造詣很高。我們成了朋友。以後,他常常到我家來,我也知道他希望我幫襯幫襯一下。但那時我只是一個窮翰林,無權無勢無衙門,不能安置他。別人的衙門,我又無力關說,只好常常周濟他一點銀兩。崔次龍終於在京師住不下去,卷起鋪蓋回老家了。臨走前夕,到我家來辭行。我很惋惜,對他說,再等等看,或許能有機會。他說,我等了十多年也沒有遇到機會,我失望了,今生只能老死山野了。我不能馬上給他一個機會,當然也不便再挽留,便寫了一首詩送給他,以志我們的友誼。」

  「可憐!」崔次龍的遭遇牽動了王定安的文人真情。「大人的詩,可否念給職道聽聽。」

  「可以。」張之洞拖長著聲調吟了起來,「浩然去國裹雙滕,惜別城南剪夜燈。短劍長辭碣石館,疲驢獨拜獻王陵。半梳白髮隨年短,盈尺新設計日增。我愧退之無氣力,不教東野共飛騰。」

  「我愧退之無氣力,不教東野共飛騰。」王定安將張之洞詩的最後兩句複誦了一遍,充滿著感情地說,「大人這番情誼,不獨崔次龍感動,職道也為之感動了。」

  葆庚說:「大人現在有這個氣力了,把那個崔次龍召到山西來吧!」

  張之洞沉痛地說:「崔次龍回到老家後,不到半年便亡故了。」

  「可惜了!」跟在馬後的藩台府中的僕人,不經意地發出了歎息。

  大家都不再說話了,默默地向西南方向繼續走著。在路邊的一家酒店吃過午飯後,又接著趕路。

  「大人,晉祠到了。」葆庚勒住韁繩,指了指前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