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五六


  就這樣,閻敬銘毫不猶豫地捨棄舒適悠閒的京師生活,隻身來到兵凶戰危之地的武昌城。正六品銜的主事與從二品銜的巡撫之間相差得太遠了,何況這位巡撫還是一個戰功卓著的軍事統帥。閻敬銘懷著局促的心情,第一次拜見胡林翼,孰知大出意料之外。這位身子瘦弱的湘人,一點沒有封疆大吏的架子,其謙和平易,完全出於一片天性。閻敬銘想起戶部以及京師其他衙門裡的那些大人老爺來。他們胸無半點實學,卻架子大得很。同一個衙門裡,則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那種沉悶刻板、暮氣深重的衙門作風,與眼下這裡的銳意進取、奮發有為的景象簡直有十萬八千里之差。閻敬銘在這裡看到了自己的事業所在,也看到了真正的人生價值所在。

  在湘軍的後路糧台做了三個月的協理之後,胡林翼便將總理一職交給了他。不久,又趁著前線一次勝仗的機會,在奏章裡大為表彰閻敬銘調度糧餉的功勞,將他保舉為員外郎。有如此投緣相契、知人善任的上司,有如此足以讓自己施展才幹的空間,真是人生的幸運!閻敬銘慶倖自己遭逢了難得的好機遇。他竭盡才智,調遣各路糧餉,儘量保障前方源源不斷的供給。他忠於職守、廉潔奉公,手頭El過千萬兩銀子,卻兩袖清風,一塵不染。胡林翼敬重閻敬銘的德才兼備,與他推心置腹,兩人成為肝膽相照的摯友。隨著胡林翼的不斷保舉,閻敬銘從員外郎升為道員。

  咸豐十年底,曾國荃圍攻安慶。到了緊急關頭,胡林翼親率部隊移營太湖協助。太平軍趁著武昌空虛之際,欲解安慶之危,施行圍魏救趙之計。李秀成、陳玉成率領二十萬人馬,沿長江南

  北兵分兩路向西進軍。北岸陳玉成兵行迅速,由英山進湖北,長驅直入,奪取孝感、黃陂,兵鋒直指武漢三鎮。武昌城裡既無主帥,又無兵馬,一時間驚惶失措,亂成一團。各大衙門大門緊閉,官員紛紛外逃,湘軍後路糧台的人員,也幾乎逃亡一空。惟有閻敬銘臨危不亂,堅守糧台,將一根麻繩置於案頭,心裡作好準備:若太平軍攻人糧台,則懸樑自盡。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南岸李秀成的部隊並沒有按原計劃進行,陳玉成也便放棄了進入武漢的打算。武昌城的各大衙門虛驚一場。當那些逃走的糧台官員又重新回來辦事的時候,面對著閻敬銘,真是又敬服又羞慚。胡林翼為此特地上疏朝廷,稱讚閻敬銘理財既為湖北第一,操守血性更是並世難得,宜堪大用,請擢升為湖北按察使。那時胡林翼乃朝廷南天柱石,咸豐帝依畀甚深,於是諭旨下達:閻敬銘補授湖北臬司。

  來到湖北不到兩年,便從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京官,升到負責一省的司法大吏,並讓皇上和各省都知道自己是一個濟世幹才,閻敬銘怎能不欣慰萬分!而之所以有這一切,完全是因為胡林翼的賞識、重用和提拔。他心裡對胡林翼有說不盡的感激和崇敬。他要傾盡全力襄助胡林翼,完成底定江南、中興天下的大業。

  不料,胡林翼因勞累過度,肺病大作,終於不起,年未五十而撒手人寰。閻敬銘傷痛不已。他既為自己頓折良師益友而傷心,更為國家頓失擎天樑柱而痛心。繼任的巡撫嚴樹森蕭規曹隨,一本胡林翼的成法治理湖北,支援東征湘軍,並更為仰仗閻敬銘。不久,閻敬銘署理湖北布政使。

  第二年,閻敬銘署理山東巡撫。同治三年,實授魯撫。那時,山東正是朝廷與撚軍交戰的重要戰場,閻敬銘名為巡撫,實為帶兵的將領。他晝夜在軍營操勞,早年的風濕病復發。同治六年,年僅四十八歲的閻敬銘便辭去巡撫,回原籍朝邑養病。同洽八年複出,只做了兩個月的工部侍郎,便又辭職回鄉。之後,朝廷多次命他出山,他均以病未痊癒為託辭不應詔。

  光緒三年,山西大旱,朝廷命他協助曾國荃在山西賑災。賑災是救民水火的大事,何況曾國荃為多年的戰友,閻敬銘不便再推辭。辦了半年的賑務,民心初定之後,他便又離開官場。這幾年,朝廷又兩次要他進京,他兩次都推辭了。閻敬銘年未及知命而位居方面,也可以算是官場中的得志者,為何一再不奉詔,甘居山野老于林泉呢,難道真的是疾病的原因嗎?當然不是!

  病痛這東西是人人都不想有的,但有時,它又能給人帶來某些用途,尤其是政壇上的人物,常常要借用它來玩點把戲,使點障眼法。古往今來,凡政界人物所謂的因病不能任職的話,絕大部分是另有原因不便明說,於是,或自己用來做託辭,或別人用來遮掩視聽。這也可算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大創造吧!

  那麼,閻敬銘不便明說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一言以蔽之,即失望。最先使他失望的是江寧城攻下後,湘軍將士和他們最高領導集團的表現。

  同治三年,曾國荃率領的吉字營在圍攻三年之後,終於把太平天國的都城打下來了,隨之而來的便是發瘋一般的燒殺、搶掠。一座錦繡般的古都被焚燒殆盡,太平天國集聚的無數金銀財寶被洗劫一空。閻敬銘面對著這極不情願看到的現實,心裡痛苦不堪。多少年來,湘軍不是高喊著勤王室、衛孔孟的口號,聲稱自己是正義之師嗎,為何這時野獸般發洩心裡的仇恨,強盜般打家劫舍?這只能使他想到,他們原本便是沖著江甯城裡的財富而來的,所有動聽的宣言都是欺世盜名的謊話。而自己,身為糧台總理,多年來苦心經營,為他們提供充分的糧餉,實際上只是為他們能有今日提供保障罷了。

  接著使他失望的,是山東的剿撚戰場。過去閻敬銘在湖北做的是軍需後勤之事,到山東後才親自執掌兵權,瞭解到前線的真相。撚軍是烏合之眾,如果朝廷的軍隊精誠合作,共同對敵,撚軍原本很快可以撲滅。但朝廷部署在山東省的四支部隊:當地綠營、淮軍、湘軍和蒙古馬隊,卻彼此牽制,互不買帳。只是爭功爭餉,保存實力,並不衝鋒陷陣。使得一支人數並不多的撚軍,在山東境內東竄西突,所向無敵。閻敬銘身為山東巡撫,卻不能協調這四支各有主帥的人馬,他有時氣得吐血也無濟於事。直到他引疾歸裡,山東軍事仍無進展。他不明白,拿著高俸的將領和吃著餉糧的兵勇,為何對朝廷如此不忠不誠?

  第三個令他失望的是工部的狀況。十多年前在戶部,閻敬銘只是一個小小的主事,部裡的機密要務他無權涉及。做了工部右侍郎後,他才知道工部糟糕透頂。漢尚書其實對部務一竅不通,他的興趣只在研究三禮。一月之中有半月不來部視事,窩在家中著書立說。他不明白,朝廷為什麼調這樣的人來掌工部。既然熱中于學術,何不成全他,讓他在翰林院做個內閣學士呢?滿尚書是個宗室,不學無術,頭上頂子靠的是祖宗的福蔭染紅的。此人是個美食家,提到京師各大餐館的菜肴特色來兩眼發亮,聽到部屬談起正事來則雙目無神。閻敬銘也不明白,朝廷為何安排這樣一個人來掌工部。他家裡有的是幾代人花不完的銀子,何不讓他在家吃吃喝喝,做一個清閒自在的公子王孫,要他在工部衙門當差,受這份罪做什麼?工部的權力實際上掌握在其他三個侍郎手裡。他們每興建一項工程,則向朝廷多報三到五成的費用。發到各省,則又減去三至五成的銀子,然後還要勒令承辦工程的商家給他們送回扣、打紅包。他們就這樣貪污中飽,富得流油。閻敬銘看不慣這一套,既不收紅包,又不接回扣。這樣一來,閻敬銘便成為他們的障礙。三個侍郎聯名上章,說閻敬銘疾病纏身,神智昏倦,工部事繁,不能勝任,不如調到禮部去,清閒舒服,人地相宜。閻敬銘知道他們的用心,便乾脆順水推舟,借病辭職。他已深為厭惡這個齷齪卑污的官場了,決心布衣終世,再不為官。

  閻敬銘以侍郎之身回到朝邑,立刻驚動方圓數百里的官府士紳。陝西、山西、河南三省仰慕的、巴結的、借重的,紛紛前來拜訪,並邀請他出來為地方做點事。閻敬銘一概拒絕。只有當解州書院八十歲的老山長谷實穗先生親來看望,請他主講書院時,他卻不能推辭了。一來,谷老先生當年在解州書院,曾親自教過閻敬銘五年的書。閻敬銘之所以能中進士、點翰林,谷老先生悉心培育之功不可沒。老先生的面子,豈能不給?二來,解州書院乃閻敬銘的發祥之地,恩情深重,不容他不回報。三來,閻敬銘也想從解州書院裡挑選幾個可資造就的學子,著意栽培,將來為國家培養幾個人才出來,也是晚年所作的一樁大好事。就這樣,從閻敬銘回來的第二年,便出任解州書院的主講,直到今天。.流年如水,十五六個春秋就這麼過去了。閻敬銘以山水風.光自娛,教書育人為樂,日子過得無拘無束、瀟灑自如。同治七年,以曾國荃、鄭敦謹為首編輯的胡文忠公遺集雕板告蕆,胡家特為送給閻敬銘一套。他讀故人遺墨,如與故人對話。十多年問,手中這部胡文忠公遺集他不知讀了多少遍,愈讀愈對胡林翼欽佩不已,愈讀愈對胡林翼的事業後繼無人遺憾不已。他有心在解州書院尋求一個英才來傳遞胡氏薪火,但至今也沒有看出二棵苗子來。這天他剛從書院下課回家,喝了一口茶,正想拿起胡文忠公遺集中的《讀史兵略》再瀏覽瀏覽,忽聽得外面傳來一句洪亮的異鄉口音:「請問,閻老先生是住在這裡嗎?」

  閻敬銘忙放下手中的書,大步向門外走去。

  閻敬銘走出門外,看到眼前站著一位四十開外的中年人。此人穿著一身黑色緊身衣褲,背上背著一個黑色行囊,與行囊並列的是一把黑柄長劍,面孔黧黑,五官端正,左手牽著一匹鬃毛黑亮的戰馬,那馬正悠閒地低頭吃著牆邊的野草。閻敬銘心裡誇道:十多年沒見到如此英武挺拔的人物了,這是哪來的脫下戰袍的將軍?他臉上露出贊許的笑容,說:「我就是閻敬銘。請問足下尊姓大名?從哪裡來?」

  那人一聽,忙丟開韁繩,雙手抱拳深深一揖說:「您就是閻丹老,剛才多有冒犯。敝人從太原府來,名叫桑治平,奉張撫台之命,特來拜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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