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三一


  這天午後,他收到張之萬從南皮老家派人專程送來的一封信函。守制在家的前總督除向堂弟表示祝賀外,並鄭重其事地告訴堂弟,應該儘快去醇王府走一趟,在醇王面前表達對聖恩的感激之情。

  照慣例,獲得遷升的官員在奉旨之後要給朝廷上一道謝恩折,然也僅此而已,不需再向別的推薦者表示謝意。張之洞也正是這樣辦的,他的腦子裡還沒有想到要去感謝別的什麼人。堂兄的這封信給他一個很重要的提醒:是的,別的王公大臣那裡都可以不去,醇王府是非去不可的。

  他想起去年堂兄應醇王之邀悄無聲息的北京之行,想起那幾天堂兄頻繁地與醇王會晤,又想起堂兄為他安排的在清漪園與醇王的見面。就因為有這些活動,才有東鄉冤案的昭雪;說不定也就因為有這些活動,才有今日的越級超擢。太后一皇上一醇王一堂兄,他似乎突然看到了一個既明顯又隱約的網絡,悟出了一個既簡單又深邃的道理。一條前途無量又不無風險的道路,已在自己的面前鋪開了。

  張之洞不願意讓人知道他與醇王府有什麼特殊的關係,遂在一個夜色深沉的晚上,獨自一人踏進醇王府。

  「王爺富貴尊榮,應有盡有,微臣雖然做了二十年京官,但仍兩袖清風。微臣知道王爺為微臣的這次遷升很費了神,卻無法給王爺送上一件像樣的禮物。微臣今夜什麼都沒帶,只帶上一顆對朝廷的忠心:今生將為太后,為皇上,為國家竭盡全力,鞠躬盡瘁。」

  張之洞這番莊重誠懇的話,使醇王為之動容。從本性上來說,醇王也不是一個貪財好貨的人,他並不很希望別人給他送禮。他的兒子現正做著皇帝,為他的兒子盡忠,豈不是給他的最好禮物?

  醇王莞爾一笑,說:「為國薦賢是我的本職,只要足下今後盡忠太后輔佐皇帝,我也就滿意了。」

  張之洞忙說:「王爺的話,微臣將一輩子銘記在心,對太后、皇上忠心耿耿,為國家辦事實心實意。」

  「這就好,這就好。」醇王順手從茶几上拿起一隻淡黃色的瑪瑙鼻煙壺來,在鼻孔下面來回地移動了兩下。

  醇王不愛禮物,但這個鼻煙壺就是一件禮物,它是潘祖蔭送的。潘祖蔭是個有名的古玩鑒賞家收藏家,尤愛鑒賞收藏鼻煙壺,家裡藏的各種鼻煙壺不下千數,遇有同類型的,他便會拿出多餘的來送人。潘祖蔭常說他送鼻煙壺給人沒有功利目的,其實這中間也很複雜,要細細追究起來,還是有功利的居多。就拿這個煙壺來說吧。行家們都說,這個煙壺的用材最為名貴,這塊瑪瑙也不知在地底下埋了多少年,整個北京城找不出第二個。李鴻藻曾問他要,他捨不得,光緒皇帝登基不到一個月,他就帶了這個鼻煙壺進了醇王府,送給了喜聞鼻煙的皇上本生父。這種不露形跡的文雅禮物,倒也正合了開去一切差使的醇王的心意。

  吸了一陣鼻煙後,醇王的精神大為振作。眼前這個即將擔當大任的名士,畢竟還是要向他透點底才是,免得他日後認不清主子。

  「去年子青老先生來京晤談,盛讚足下道德文章有古人之風,我於是約請足下來清漪園一見。又讀到足下為四川東鄉民人鳴冤的三道摺子,對子青老先生贊許深信不疑,多次在太后面前薦舉足下。午門事件過後,太后亦與我談起過足下的摺子。我對太后說,如此忠誠而穩重的人,釋褐二十年了,至今尚屈居下僚,若不超擢,不僅使他本人心冷,只怕朝廷也會眼睜睜地失去一個大才。太后當即頷首,果然便有此罕見之舉。我為足下賀喜。」

  張之洞明白醇王這番話的用意,忙離座拱手:「王爺大恩大德,微臣沒齒不忘!」

  「坐下,坐下!」醇王對此甚是滿意,在張之洞重新坐下後,面帶微笑地說,「昨日上午,太后召我進宮,向我垂詢兩件事:一是工部右侍郎王鶴年出缺十多天了,以何人補授為宜。一是山西近年來麻煩事不少,曾國荃並未治理好,衛榮光接手後更是混亂,晉撫一職擬換個人,問我心中有合適的人沒有。足下今天來得正好,我想問問,假若太后現在就要足下去幹一番實事,足下是願意留在京師做侍郎呢,還是願到外省去做巡撫?」

  就在醇王說這番話的時候,張之洞的腦子裡已想了很多。他首先想到的是,醇王決不是他自己所標榜的不問國事的那種人,正如老哥所說的,他對國事關心得很。接著張之洞又想到,看來醇王在太后的決策過程中,對太后有不可低估的影響。同時他又想,那麼恭王呢?恭王又處在一個什麼位置上呢?或許,關於工部右侍郎的補缺和山西巡撫易人這兩件事,太后也與恭王商議過。無疑,太后正在將醇王倚為臂膀;當然,恭王至今仍是太后最重要的幫手。

  張之洞毫不猶豫地說:「微臣深謝王爺的厚愛,倘若太后真的願意交給微臣一樁實事的話,微臣願選擇巡撫一職。不要說山西尚非十分貧瘠之地,即便是雲、貴、甘肅等省,既貧困又偏遠,微臣也願意前去。微臣不是不知侍郎一職尊貴舒適,為的是有一方實權,有一省土地,可由自己充分展布。」

  「好,志氣可嘉,我當向太后稟明足下這番志向。倘若太后予以成全,足下自應實心實意去做,為太后為朝廷分勞;若留在京師做侍郎,也是好事,料理本職事務之餘,還可以時常為朝廷拾遺補闕。」

  「謝謝王爺!」張之洞起身向醇王深深一鞠躬,「微臣這就告辭了。」

  「好,我送足下兩步。」醇王也起身。

  「不敢。王爺如此,則微臣擔當不起。」張之洞忙又一鞠躬。

  醇王笑了笑說:「我也要走動一下,活動身子骨。另外,我還要問一句話。」

  「王爺要問什麼話?」張之洞剛挪動的腳步又停了下來。

  「咱們邊走邊說吧!」

  張之洞只得跟著醇王走出小客廳。

  醇王說:「上次子青老先生來京時,他身邊有一個人,我見他器宇甚是不俗。問子青老先生,說是他的一個老朋友,住在古北口,特為來京城與他相見。又說此人精於繪畫,畫技比他還高。不知足下與此人有往來否?」

  顯然,醇王說的這個人就是桑治平。張之洞答道:「今年春天我本擬去拜訪他,他恰好有奉天之行。故那次分手之後,我與他還沒再見過面。」

  醇王說:「聽子青老先生說,此人很有些經濟之才,若荒廢在山野江湖也實在可惜,你可以勸勸他,出來為國家做點事。我想要他給我畫一幅畫,就畫古北口那段長城,不知他願不願意。」

  張之洞說:「王爺如此看得起他,他必定感激萬分。為王爺畫畫,他自然是非常樂意的。」

  說話問,二人來到王府庭院,張之洞再次請王爺止步。醇王說:「好吧,我就不送了,足下靜候佳音吧!」

  十天后,張之洞奉到上諭:著補山西巡撫。真的就有一方土地來由自己親手經營管理了,二十多年來的人生抱負,眼看就有實施的時候了,張之洞心中歡喜無盡。他忙著交代公事,接待各方朋友,安排內務,打點行裝,以便儘快啟程赴任。

  不料,就在張府上下喜氣融融的時候,一樁大不幸的事突然發生了。

  原來,王夫人近幾日裡因過於勞累,引發早產,又加之難產,在床上痛苦地掙扎一日一夜之後,終於懷著無窮無盡的眷戀離開了人世,孩子也沒有保住。張之洞緊握著夫人漸漸冷下去的雙手,放聲痛哭,久久不願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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