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三十年前,大人吟詩:『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歸天子。』那時山人已知大人的志向,郭、李之業,猶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標是要像夔和皋陶那樣教化世人,輔佐皇上復興一個風俗淳厚的堯舜之邦。因此,滅長毛,鎮撚寇,建蓋世軍功,取五等爵位,儘管這是湘軍千百個書生將官的最高願望,然而卻不是大人的極終目的。金陵收復後,大人力矯江南之弊,撚寇平息後,大人首倡洋務之舉,山人知道,大人所做的,正是當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載的夔皋之舉。」

  曾國藩深深地歎息道:「廣敷先生,難得你對我的苦心知道得這樣深切。高山流水,不足以喻你這個知音!」

  「大人謬許了。其實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理解者甚多,不獨山人一人而已。」

  「不然,以鄙人自己所見,天下知者甚少。」曾國藩想起深夜來訪、取走圍棋的康福,心裡有著無限的委屈感。

  「我看大哥的心曲,真正懂得的怕也不多。」曾國荃附和著說。

  「不能這樣講。」廣敷正色道,「只能說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國藩的心病,他為此不知痛苦過多少年。作為一個時刻關心自己的老朋友,作為一個方外人,廣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機奧,曾國藩願向他虛心求教。

  「這是因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為不可取。」陳廣敷將聲音稍稍壓低,「滿人的江山已經百孔千瘡,腐爛朽敗,它失去了建立堯舜之邦的基礎。」

  曾國藩發現這幾天陡然興起的精神已經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地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曾國荃拾起一枚幹梅子放在口裡慢慢嚼著,這梅子又酸又澀。

  「大人深受皇家恩澤,或許看不出這點,而許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許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為之,竭盡全力扶起將傾的大廈。可是,許多人是寧願看著它倒塌的。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緣故。」

  「廣敷先生,鄙人倒要請教。」曾國藩強打起精神問,「鄙人幼讀先賢之書,明白知其不可而為之乃聖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為不成,亦是值得贊許的。鄙人的這種血性會不會得到後人的贊許呢?還有,既然這江山已百孔千瘡,當年先生為何要勸我墨絰出山,血戰長毛,匡護朝廷呢?

  廣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為之,聖人雖肯定過,但並非就是至理名言,這種血性也並非就一定會受到後人的贊許。比如忠桀紂之君,複暴秦之國,為人臣者,雖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至於山人先前勸大人出山,乃已知長毛決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曾國藩問,「期待何事?」

  「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許多有識之士所期待于大人的,那就是希望大人借討伐長毛之機會,鍛煉出一支強大的漢家子弟兵,先剪滅長毛,次推翻滿虜,最後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為如此,咸豐八年,我在碧雲觀靜候大人三個月之久,借治病為由,勸大人行黃老之術,以屈求伸,日後好建非常大業。」

  曾國藩大驚,他驚的不是這番話的本身。勸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經太多了,他對這話也不感到新鮮了,他驚的是一個方外之人,居然也存有這種光復漢家河山的強烈願望,而且為了這個願望的實現,費盡心機去點撥他,同時又將這個願望壓得深沉不露。一個如此奇特,如此高明,如此將個人名利視若敝履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覺精神已散死期已近的前湘軍統帥、而今位極人臣的爵相,在心裡暗暗地問自己:難道滿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盡,自己的抉擇真的錯了嗎?

  「廣敷先生,可惜了,你為何不早說呢?」前吉字營統帥、現賦閑在家的一等威毅伯面露喜色地問。

  「打下安慶時,我由廬山來到黃石磯,在紫荊觀住了兩個多月,本擬伺機進言,後在江邊偶遇王壬秋。他說起大人連送他三個『狂妄』的事,我只得打消這個念頭。打下金陵後,我又去了棲霞山,後來看到湘軍幾乎被裁盡,大失所望,從此不想再見大人了。」

  「廣敷先生,事情難道真的可為嗎?」嚴守自己信仰的理學名臣不自覺地發出了這個提問。

  「怎麼不可為?」陳廣敷堅定地反問,「湯武革命,順天倡義,三千年來史冊讚不絕口。劉邦斬蛇起義,李淵起兵反隋,趙匡胤陳橋兵變,朱元璋驅趕韃子,從來都認為是正義的行為,沒有人指責他們是叛臣。自從滿人入關以來,二百年間,漢人的反抗從未間斷過,只因康乾所謂的盛世帶給百姓以微利,才苟延至今。然自嘉慶朝以來,滿人之腐敗日見明顯。到了道光末造,外辱於四夷,內爛於十八省,神人共憤,才有了洪楊之亂。咸豐帝耽於酒色,荒廢國事,女主垂簾十年來,舉措倒置,普天之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百姓莫不翹首盼望我漢家再出英雄,驅除羶腥,複我神州。大人手握十多萬雄兵,本可挾滅長毛之威,一舉而克北京。只可惜大人圍于忠君敬上之小節,無視拯國救民之大義,更加上大人秉賦拘謹怯弱,終於只為保己身及曾氏一門的安全而裁撤湘軍,自剪羽翼,失去了大好時機,辜負了億萬百姓的熱望,為史冊留下一樁永不可挽回的遺憾!」

  曾國藩聽了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奉行了幾十年,一生沾沾自喜、以為可以留芳百世的忠君敬上,竟然被這個方外人譏為「小節」,難道說,讀書千萬卷,竟沒有讀通麼?曾國藩茫然不解。曾國荃卻說:「先生所論,實在高明極了。」

  「大人,到了今天這個時候,山人我不得不直說了。一家一姓,國家兆民,兩者相比,孰重孰輕,孰大孰小,這對普通人來說,是個不難回答的問題。然而許多讀書明理的大人君子卻常常愚昧得很。他們之所以在這件事上表現出愚昧,並非識見不夠,乃由於私心所充塞也。大人幾十年來,孜孜矻矻苦讀詩書,克己復禮砥礪品行,身先士卒統率湘軍,夙夜匪懈以勤政事,但這一切,都被『忠君敬上』所匡限。若在盛世,此誠可以附驥尾而行千里,伴麗日而照後世,可是大人生不逢時。今者,愛新覺羅氏置國家於水火,令兆民遭塗炭,朝廷正可謂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朝不保夕,行將就木,大人欲滅長毛後而使滿清中興,豈不是緣木求魚,又好比南轅北轍。孟子說得好:『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說:『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弔民伐罪,征討寇仇,有何不可?大人要問山人對您一生的批評,批評就在這裡:幾十年來,一直囿於忠於一家一姓之小節,遺忘了拯救國家百姓之大義。千秋史冊,或許會說大人是愛新覺羅氏的忠臣,但很可能不會認為大人是光照寰宇的偉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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