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二五


  「哦!」曾國藩長歎一聲,露出無限惋惜的神情來。薛福成見了,心裡很感動。

  「足下是否知道,令尊大人是老夫的朋友?老夫和他有約在先。」問罷,又自言自語地歎息,「唉,曉帆兄,你怎能失約先行呢?」

  這句話,說得薛福成心裡既冷淒淒地,又熱乎乎地,不覺淚水盈眶,仿佛對面坐的不再是八面威風的爵相,而是自己的親叔叔。薛福成深情地說:「家父那年從祁門回家後,時常談起大人對他的厚待,說朝廷又為兩江放了一位好總督,並將老大人贈給他的詩拿給我們兄弟看。」

  「這詩你能記得嗎?」曾國藩問。是借此溫習一下自己的舊作,還是測一測薛福成對它的重視程度,以及他的記誦能力?曾國藩一時自己也弄不清是哪種想法占主要成分。

  「記得,記得。老大人當時贈家父兩首五言古風,家父裱掛在中堂,時常誦讀,稱讚大人五言詩深得漢魏精髓,氣逼班氏,情追蘇李,並世無第二人。這第一首是,」薛福成不假思索地背道,「風騷難可熄,推激惟建安。參軍信能事,聲裂才亦殫。寂寞杜陵老,苦為憂患幹。上承柔澹思,下啟碧海瀾。茫茫望前哲,自立良獨難。君今抱古調,傾情為我彈。虛名播九野,內美常不完。相期蓄令德,各護淩風翰。第二首是……」

  「好了,不要背下去了。」曾國藩含笑打斷薛福成,語氣換成了對子侄輩的親切隨便,「我問你,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父親的朋友,為什麼不直接來見我,要在號房裡寫這樣的條陳呢?」

  「老大人,我這次是應試而來,無論試前試後拜謁,都有過通關節之嫌。晚生不想利用那層關係引起老大人的重視,要憑自己的真才實學來獲得信任。」

  「有志氣!」曾國藩脫口稱讚,「你母親身體還好嗎?你有幾兄弟?」

  「家母身體還硬朗。兄弟六人,大哥福辰近年在京行醫,其餘都在無錫家中,最小的六弟也有十二歲了。」

  「好!」曾國藩輕輕點頭,「我想留你在幕府做點事,你願意嗎?」

  能參與號稱人才淵藪的兩江總督幕府,在當時有勝過中進士入翰苑的榮耀,薛福成還有不樂意的嗎?他立即答道:「謝大人栽培!」

  曾國藩正要對薛福成勉勵一番,忽然門外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炮聲,王荊七笑逐顏開地推門進來。

  「大人,恭喜了,三姑娘生了位公子,大人你老做外公了!」

  王荊七笑著對曾國藩打拱。

  曾國藩忙站起,滿臉喜氣地問:「母子都還平安嗎?」

  「平安,平安!」荊七說,「太太說論月份還差兩個月,怕是旅途辛苦早產了,幸而大小平安,太太喜得直念:『菩薩保祐,菩薩保祐!』」

  曾國藩開心地笑起來。

  半個月前,曾紀澤遵父命,護理全家來到江寧。曾國藩二子五女,除大女隨丈夫住湘潭、二女隨丈夫住長沙外,夫人歐陽氏、長子紀澤夫婦、次子紀鴻、三女紀琛與丈夫羅允吉、四女紀純、五女紀芬,還有王荊七的妻子和十歲的兒子,再加上一起前來做客的內兄歐陽秉銓、友人歐陽兆熊一行十二人,興高采烈地抵達江寧督署,空曠冷清的總督衙門頓時熱鬧起來了。

  歐陽秉銓從衡陽來,帶來了老父滄溟先生的親筆信。老人今年八十整,與夫人同庚,兩老在一起生活整整六十年了。

  滄溟先生一生讀書授徒,課子教孫,家境清貧,人品端方。夫人賢惠能幹,相夫教子。歐陽家夫唱婦隨,兒孫滿堂,早為遠遠近近的鄉鄰友朋羡慕歎美。更兼女婿拜相封侯,二老同蒙聖恩,誥封奉直大夫、宜夫人,又老來喜慶結縭六十春秋,這兩樁事更是世之難得。故為老人夫婦慶賀的那些日子,不僅歐陽一家,遠近幾十裡的鄉親們都沉浸在喜慶之中。大家自帶酒菜前來祝福,喜酒一連三天擺了五百桌。老人以異常欣喜的心情,向女婿女兒暢敘這件一生中最為快慰的事,並歎道:「此中之樂,乃世間之真樂也,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功名事業已到極頂的曾國藩,不但對老岳父的話從心底深處贊同,並對老人的一生傾慕不已,感慨說:「這或許才是真正的人生!」

  老人信中還對女婿提起另一件事:

  十二年前,賢婿在船山公故居許下的諾言,可否記得?羅山壯烈殉國,貞幹馬革裹屍,覺庵、世全亦相繼謝世,所健在者,唯賢婿與老朽也。老朽深恐賢婿軍政繁忙而忘記,故特為舊事重提。

  這樣一件大事,怎麼會忘記呢!儘管王世全贈的那把古劍曾引起咸豐帝的懷疑,幾乎招致不測之禍,儘管它也並沒有如王世全所說的每到子夜便長鳴一聲,但這把古劍的確曾對曾國藩起了鼓舞的作用,增加了他克敵制勝的信心。後來,這把劍又激勵曾國荃攻克金陵的勇氣,果然仗劍進城,成了名垂後世的首功之人。這把古劍真的是吉祥之物。

  且不說船山公的學問文章為曾國藩傾心悅服,就憑這把劍,他也要踐諾答謝世全先生的厚誼。將兩江總督衙門遷到江寧的那一天,曾國藩便想到在此設立一個印書局,先把船山遺集全部刻印出來,然後再將安慶內軍械所華蘅芳、李善蘭等人這些年來翻譯洋人的書陸續印出,這是一樁嘉惠世人、貽澤後代的大好事,何樂而不為呢?只是迫切需要興辦的事太多,再加上經費支絀,暫且往後推一下。

  歐陽秉銓笑著說:「滌生,這次在大夫第,我跟沅甫談起贈劍刻書的往事。沅甫大驚說:『這裡面還有這樣的故事!大哥送劍給我的時候,並沒有說起王家的交換條件。如此說來,這事該由我來辦,但我現在有病在身,不能如願。這樣吧,我捐銀兩萬,請歐陽小岑先生具體經辦,在南京設局,由大哥出面召集海內名儒編輯校讎,如何?』因此,小岑先生也一道來了。」

  歐陽兆熊也笑著說:「九帥仗義行此不朽盛事,使我欲辭不能!」

  「哎呀呀,沅甫真是豪傑之士!」曾國藩高興地大聲稱讚。

  他心裡清楚,老九本意,是想用兩萬銀子買來一個重儒尚文的清名,用以替代老饕的惡謔。雖然不一定能完全如願,但這的確是個聰明的舉動。「小岑兄能慨然應請,也是豪傑之士。

  道光十九年,小岑兄獨力出資刻印船山公十餘種書,士林交口稱譽,至今不忘。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有沅甫的兩萬銀子,想必費用已無虞,我再發函邀請些耆望宿儒,他們大概也會給我面子,就在城內正式籌建一個書局,名字就叫——」曾國藩停了片刻,接著說,「就叫金陵書局吧!由小岑兄董理其事,世全先生的兒子中也請一個到江寧來。」

  「就叫覺庵師的女婿來吧,他在兄弟中最有乃祖之風。」秉銓插話。

  「最好,就叫他來,家眷也帶來,住在書局裡。小岑兄,你就花上三年五載,把船山公存世的所有著作,包括道光十九年已刻而後毀於兵火的那十餘種,全都刻出來,每種印四五百部,廣贈天下,讓船山公的學問文章傳遍海內,播我三湘俊士才學超眾之令名,育我百代子孫知書識禮之人格。」曾國藩越說越激動起來,情緒亢奮,神采飛揚,瞬時間,協揆、制軍的官僚氣習不見了,坐在親友面前的,仿佛仍是當年那個赤誠無邪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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