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裁撤湘軍

  跟往常一樣,三十歲的慈禧太后寅初時分就醒過來了。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這是她一天中最難度過的時刻。她通常是閉著眼睛,安臥在重幃疊幛遮掩的龍床上,在細軟柔和的繡龍描鳳的墊被和蓋被之中,無邊無際、無拘無束地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是她與咸豐帝恩恩愛愛的甜蜜歲月。

  憑著絕代的美豔和絕頂的機敏,在小皇帝誕生前後的幾年裡,年輕的風流天子將對後宮的三千寵愛集於她一身。那個時候,她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惜好景不長。後來咸豐帝把愛轉了向,被四個有名的漢人美女:杏花春、武林春、壯丹春、海棠春纏得緊緊的。她遭到了冷落。但是,她有一個包括皇后在內,所有受到皇帝寵愛的女人所沒有具備的優勢,那就是,皇上唯一的兒子乃她所生。在咸豐帝身患重病,又不再專寵她一人的時候,她甚至暗暗地希望皇帝早日死去。不然的話,不知哪一天,哪個妃子的肚子裡又拱出一個皇子來,皇上一時被她迷惑,把江山從自己兒子的手中輕易地拿走,送給了他人。因而,當三年前,咸豐帝駕崩的時候,她表面上也悲痛欲絕,心裡卻暗暗得意:從此以後,這江山便是屬￿自己兒子的了,再不要擔心別人來爭奪。

  但是,兒子繼承的卻是一片動盪的破碎的江山。皇宮內雖無人來爭奪,但江南的長毛造反已達十年之久。在江寧,分明有一個太平天國,要與大清王朝分庭抗禮;有一個天王,要與自己的兒子平起平坐。她決不能容忍這種狀況的存在。儘管她從小便從父親那兒接受了漢人不可相信的家教,但時至今日,她不得不聽從恭王奕的勸告,重用曾國藩和他的湘軍。她要利用漢人來打漢人,要利用漢人來收復、鞏固兒子的江山。提心吊膽的日子終於過去了。三個多月前,當六百里紅旗捷報從江寧送到紫禁城的時候,她興奮得熱淚直流,聲音哽咽,緊緊抱著九歲的小皇帝,連連呼喚著愛子的乳名……

  兒子的江山保住了,她的聖母皇太后的地位也保住了。雖然如此,作為一個年輕的女人,沒有丈夫的歲月畢竟是孤苦的,尤其是在這個一日將至的清晨,人間所有的夫妻都在鴛鴦被中擁抱的時候,她卻一人孤零零地躺著。她最怕這時醒過來,但偏偏每天這時她又都要醒過來。回憶以往的甜蜜日子,能夠暫時給她以溫馨,但很快,寡婦的煩惱鬱悶便會占著上風。她想起這一輩子就要永遠這樣孤孤單單地生活下去的時候,龍鳳繡被所象徵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力,便再也不能填補她內心深處的寂寞空虛。每當這時,她甚至後悔當初不該費盡心思去招惹皇上的注意,去討得他的歡心。

  咸豐元年冬天,初登皇位的咸豐帝向全國下達選秀女的詔命:凡四品以上滿蒙文武官員家中十五歲至十八歲之間的女孩子,全部入京候選。慈禧太后那拉氏那年十七歲,父親惠征官居安徽皖南道員,正四品銜,各方面都在條件之內,家裡只得打點行裝,準備送她進京。正在這時,惠征得急病死了。那拉氏上無兄長,下無弟弟,僅僅有一個十三歲的妹妹,寡婦孤女哭得死去活來。當時官場的風氣是,太太死了,弔喪的壓斷街;老爺死了,無人理睬。惠征居官還算清廉,家中並無多少積蓄,徽州城又無親戚好友,一切都要靠太太出面,四處花錢張羅。待到把靈柩搬到回京的船上時,身上的銀子已所剩無幾了。

  這天傍晚,靈舟停在江蘇清江浦。正當暮冬,寒風怒號,江面冷清至極。舟中那拉氏母女三人眼看家道如此不幸,瞻視前途,更加艱難,遂一齊撫棺痛哭。淒慘的哭聲在寒夜江面上傳播開去,遠遠近近的人聽了無不憫惻。突然,一個穿著整齊的男子站在岸上,對著靈舟高喊:「這是運靈柩去京師的船嗎?」

  「是的。」船老大忙答話。

  那人踏過跳板,對著身穿重孝的惠征太太鞠了一躬,說:「我家老爺是你家過世老爺的故人,今夜因有要客在府上,不能親來弔唁,特為打發我送賻銀三百兩,以表故人之情,並請太太節哀。」

  從徽州到清江浦,沿途一千多裡無任何人過問,不料在此遇到這樣一個古道熱腸的好人,惠征太太感激得不知如何答謝才是,忙拖過兩個女兒,說:「跪下,給這位大爺磕頭!」

  那拉氏姊妹正要下跪,那人趕緊先彎腰,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我這就回去覆命,請太太給我一張收據。」

  惠征太太這時才想起,還不知丈夫生前的這個仗義之友是個什麼人哩,遂問:「請問貴府老爺尊姓大名,官居何職?」

  那人答:「我家老爺姓吳名棠字仲宣,現官居兩淮鹽運使司山陽分司運判。」

  惠征太太心裡納悶:從沒有聽見丈夫說起過這個人。她一邊道謝,一邊提筆寫字:「謹收吳老爺賻銀三百兩。大恩大德,容日後報答。惠征遺孀叩謝。」

  那人收下字據回府覆命。吳棠一見字據,大怒道:「混帳東西,這賻銀是送到殷老爺家裡的,怎麼冒出一個惠征來了!這惠征是誰?」

  聽差慌了:「老爺不是說送到運靈柩去京師的那只船嗎?

  我聽到哭聲,又問是不是到京師去,說是的,我就送去了,她們也收了。」

  吳棠冷笑道;「好個糊塗的東西,天下哪有不愛銀子的人!

  你送他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她還會不收嗎?你問過她的姓沒有?」

  聽差辯道:「小人想,世上哪有這等湊巧的事,都死了人,都運到京師,又都在這時停在清江浦。所以小人想,這不要問的,必定是殷家無疑。」

  吳棠發火了,拍著桌子嚷道:「你這個沒用的傢伙,還敢這樣狡辯?你趕快到江邊去,把三百兩銀子追回來,再送到殷家的船上去!」

  「去就是了!」聽差答應著,心裡仍不大服氣。

  「慢點!」側門邊走出一個師爺來,向聽差招了招手,然後對吳棠說,「老爺,我剛從江邊來,知道些情況。」

  「你說吧。」

  「收到銀子的這一家是滿人,主人原是安徽的一個道員。

  這次進京,一是運靈柩回籍安葬,一是送女兒進宮選秀女。老爺,」師爺湊到吳棠的耳邊,小聲說,「這進宮的秀女,日後的前途誰能料定得了?倘若被皇上看中,那就是貴妃娘娘了。到那時,只怕老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哩!三百兩銀子,對老爺來說算不上一回事,但對這時的寡婦孤女來說,則是一個天大的人情。既然銀子已經送了,老爺不如乾脆做個全人情,以惠征故人的身分親到船上去看望一下,為今後預留一個地步。」

  吳棠想想也有道理。三百兩銀子,對一個鹽運判來說,本也算不了什麼。於是,他帶著師爺連夜來到江邊,登上靈舟,好言勸慰惠征太太,又鼓勵那拉氏姐妹好自為之,今後前途無量。臨走時,留下一個名刺。惠征太太一家千恩萬謝。

  那拉氏把這張名刺珍藏在妝奩裡。父親死後的淒冷,給她以強烈的刺激,使她深刻地意識到權勢的重要。對著冷冰冰的運河水,她咬緊牙關,心裡暗暗發誓:此次進京候選,一定要爭取選上;進宮後,一定要想方設法引起皇上的注意;倘若今後發跡了,也一定要好好報答這位吳老爺。

  她終於被選上了,安排在圓明園。後宮佳麗如雲,淹沒了她的美貌和才華。一年過去了,她依舊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秀女。但是,極有心計的她,也就在這一年時間裡,把皇上的脾性愛好都打聽到了。她知道,二十歲的皇帝,好熱鬧喜遊玩,尤其愛看戲聽曲子,還能夠自度新曲,是一個有文采有情致的天子。她從小跟著父親在江南長大,學到了不少優美的江南曲調,這時便常常一個人偷偷地溫習著。天生的好嗓子,又加上勤奮練習,一年過後,她的江南小曲已唱得非常好了。

  這一天,咸豐帝來到圓明園遊玩。將至桐蔭深處時,忽然傳來歌聲,太監欲前去斥責,咸豐帝制止了。原來,咸豐帝生長在北京的深宮之中,平日裡聽的只是京劇、昆曲和北方的粗豪歌曲,從來沒有聽到過江南的小調。這江南小調,最是婉轉曲折,綿軟多情,又從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口中唱出,更加動聽。文采風流的青年天子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站在湖邊,怔怔地聽了好長一會兒。

  「把唱歌的人帶到煙波致爽殿來!」咸豐帝下令。

  唱歌的人被帶上來了,正是惠征的長女。咸豐帝盤坐在煙波致爽殿內西偏殿的炕上,望著圓明園裡這個地位低下的宮女,驚訝得半天做不得聲,心裡想:宮中有這樣美麗的女人,我竟然不知,真是辜負了自己,也委屈了她。

  「剛才的歌是你唱的?」看了很久之後,咸豐帝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來。

  「回萬歲爺的話,是奴婢唱的。」回答的聲音清清脆脆,如同銀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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