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八八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然,側面密林深處走出一個白髮老叟。老叟手拿一把小鋤頭,背後背一個長竹簍,簍子裡裝滿了草藥。洪仁玕似乎看見了一線希望,趕忙迎著老叟走去。

  「請問老伯,此處前面可有路否?」洪仁玕向老叟深深鞠了一躬,十分謙恭地問。

  「客官難道沒看見嗎?前面是懸岩陡壁,哪來的路!要尋路,只得回頭去。」老叟從從容容地答道。

  這時,從後面又傳來一陣陣喊殺聲,眼看追兵就要發現他們了。

  洪仁玕無法,只得再次對老叟說:「老伯是本地人,一定熟悉這裡的地形,懇請老伯指示道路。我們都是好人,被強盜追逼到此。倘若蒙老伯指引,能絕處逢生,日後老伯不論有任何要求,我們都能滿足。」

  老叟將洪仁玕細細看了一眼,又向四周的人環視一通,然後嚴肅地問:「你們究竟是什麼人,準備到哪裡去,實話告訴我!」

  事到如今,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洪仁玕痛快地說:「老伯,我們都是太平天國的將士,從天京城裡逃出來的,準備去江西與大隊人馬會合,再樹天國大旗,與清妖決戰到底!」

  老叟一聽,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輕聲問:「照你說來,天京已被湘軍破了?」

  「正是。老伯,我們已實話對你說了,你能幫我們的忙嗎?」

  「既然是逃難的天國將士,老夫給你們指一條路!」

  幼天王和兩個王娘一聽,忙說:「請老爺爺指路!」

  老叟帶著洪仁玕來到懸岩邊,指著下面離頂部七八丈遠的一棵老松樹說:「好漢們請看,這棵百年松樹之下,有一個千年古洞,穿過這個古洞,就到了德興縣,那已是江西省的地面了。」

  「洞的出口,離此地有多遠?」洪仁玕問。

  「如果從此地沿著山路走,兩天到不了。」老叟不輕意地回答。

  洪仁玕默默地感謝天父天兄及老天王在天之靈的保祐。

  林紹璋問:「怎麼下去呢?」

  「搓青藤滑下去。」老叟說,「三十年前我下過一次,洞口處像一個大廳,可容納上百人。」

  洪仁玕立即命令將士們砍青藤編繩子,很快編成了一根十丈長的藤繩。老叟將它的一頭系在山頂一棵大樟樹上,另一頭則順著懸岩甩下去,恰好到松樹邊。林紹璋說:「我第一個下!成功後,我站在洞口向上射一支箭。」

  說完,林紹璋像一隻敏捷的猿猴,順著藤繩滑了下去。一會兒,從松樹下射出一支箭來。

  成功了!幹王雙手抱著老叟的雙肩,感激不已。於是又編了兩根藤繩,照剛才的樣,一頭系在山頂樹上,一頭甩下去。大家都學林紹璋的樣,一個接一個地從山頂進了古洞,連幼天王和王娘也都壯起膽子下去了。山頂上,只剩下幹王和老叟兩個人。

  「好漢,你也快下去,我在上面替你把藤繩扔掉。」

  洪仁玕滿眼含淚,激動地對老叟說:「老伯伯,你的救命大恩,我們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

  說罷雙膝跪下,對著老叟磕了一個頭。老叟忙扶起,說:「快下去吧!」

  洪仁玕握緊青藤,正要下滑,老叟突然說:「好漢,你能給我點東西留作紀念嗎?」

  洪仁玕如同大夢初醒似地,說:「哎呀,是我的不是,老伯伯這大的恩德,我居然沒有想到要送你老人家一點金銀。現在他們都下去了,我身上卻沒有銀兩,如何辦呢?」

  「老夫是山野中人,要銀兩幹什麼?你能不能在你隨身帶的東西裡,挑一件給老夫,以便作個永久紀念。

  洪仁玕摸摸身上,什麼也沒有,只有腰間繡袋裡藏著的一顆長方形玉印。這是他隨身攜帶須臾不離的寶物,這時也顧不得了。忙取下,雙手捧起,遞給老叟,莊重地說:「老伯伯,你好生保存它,說不定三年五載,我天國將士就會重新殺回來的,那時你帶著這顆印來找我。」

  老叟將玉印接過,看著,只見上面端端正正刻著兩行仿宋字:欽定文衡正總裁精忠軍師幹王洪仁玕。

  「你就是幹王殿下!」老叟大驚。

  「是的。」洪仁玕平靜地說,「實不相瞞,剛才下去的那個少年,就是我們的幼天王。」

  老叟頗為激動地望著洪仁玕,說:「幹王,有你在,我相信太平天國一定會復興。你們千萬要記住,再不可鬧內訌了。

  天國前段的失敗,根子就在丙辰六年的內訌上!」

  「老伯,我們一定會記住!」洪仁玕邊說邊順著青藤溜了下去。

  老叟不慌不忙地砍斷青藤,將它們扔在百丈懸岩下,然後背起竹簍,很快隱沒在林木中。

  半個鐘頭後,王開琳帶著追兵來到懸岩邊,低頭望下去,但見穀底深不可測,一股冷風從腳下吹來,渾身不自在。他搖了搖頭,對部屬們說:「前面無路了,分散到左右兩邊去搜查吧!」

  王開琳在這一帶搜尋了三天三夜,再也見不到幼天王的蹤跡了,這才掃興地來到杭州,將這一情況報告了閩浙總督、楚軍統帥左宗棠。

  「長毛的小天王真的逃到浙江來了?」左宗棠問。他放下公文,兩手興奮地搓著。

  「一點不假。」王開琳從袖口裡掏出洪天貴福的繡龍帽遞了過去,「左帥,你看看這個。」

  左宗棠接過,略微看了一下,便甩在案桌上,右手用力拍了一下桌面,大聲嚷道:「這個曾滌生,他居然敢欺蒙太后、皇上!」

  「他對太后、皇上說什麼啦?」王開琳問。

  「他的報捷折裡說:『偽幼主積薪宮殿,舉火自焚。』虧他說得出口。」左宗棠順手抓起一迭紙扔了過去,說,「這是昨天收到的從安慶發來的諮文,你看看吧?」

  當時,長江南北與太平軍作戰的清廷軍隊,無論是湘軍內部,還是淮軍、楚軍,以及綠營各部,每有重大戰役的奏報,拜折之後,都以諮文形式互相通報,以利彼此瞭解情況。

  左宗棠收到這份江寧攻克的諮文時,心中的感情甚為複雜。江寧破了,無疑是太平天國徹底覆滅的象徵,作為一個與太平軍周旋十多年的朝廷官員,左宗棠當然很高興,因為這勝利中有他的一份不可磨滅的功勞。另一方面,對於一個渴望建天下第一奇功的「今亮」來說,左宗棠心裡也頗覺泛酸。他一向認為自己的才能舉世無雙,攻下江寧的喜訊,應當出自以他的名義上報的奏章,而不是別人。他從心裡瞧不起不學無術的曾國荃及其軍紀腐敗的吉字營。他覺得曾國藩將圍攻江寧的大事不交給他,而交給曾國荃,是曾國藩最大的謀私利。這個一向標榜以誠待人的曾老大,在這件事上充分表現了他的虛偽,他的自私,他的乖巧。而這份奏摺,貌似謙虛,骨子裡卻大肆誇耀他曾家的成績,尤其令左宗棠不能容忍的是,這樣一份報告整個太平天國滅亡的大奏章,居然不提楚軍這些年轉戰江西、浙江的勞苦戰績。若沒有楚軍收復浙江、拖住大批太平軍的先決條件,曾老九那個混小子能有今天的成功嗎?反過來,卻又把毫不相干的官文拉來領銜,且不說官文是左宗棠的死對頭,就從公這一方面來說,官文夠得上受此崇譽嗎?

  「左帥,這份奏章有欺君之罪!」王開琳憤憤地說。他對曾國藩一直有著隱隱的怨恨。他的二哥王錱是公認的第一流將才,曾國藩就是不重用。咸豐四年,他和四弟開化在湘鄉募勇,人馬即將募齊了,卻不料王錱被遣還湖南,原定計劃破產了。如果曾國藩對待王錱,也和對待曾國華、曾國荃一樣的話,他王氏家族也必定會有今天曾氏家族、李氏家族的榮耀。

  「左帥,你給太后、皇上上個摺子,參他們一本!」王開琳慫恿道。

  「對,應當上個摺子。」左宗棠心裡想。首先,洪天貴福並沒有死在金陵城,而是出逃在外,至今尚未抓住。這件大事必須告訴太后、皇上。由太后、皇上下旨,命各省各地嚴密搜索捉拿。擒賊須擒王,斬草須除根,現在王未抓獲,根未斬除,難保不再萌生禍亂。作為一個肩負重任的總督,一貫辦事認真的左宗棠,認為自己責無旁貸地要向朝廷報告。

  另外,他也對曾氏兄弟在這樣一件大事上公然欺騙太后、皇上感到氣憤。曾氏兄弟蒙受朝廷大恩,理應在各方面為全國將帥的榜樣,現在打下一座金陵城,就如此欺上瞞下、目無天下,發展下去,豈不會謀反篡位?這一點,對曾國藩來說,通過修改神鼎山聯語一事,左宗棠相信他或許不至於,但對於曾老九及其手下那批虎狼將士,左宗棠敢斷死,若不示以天威,十之八九會被勝利沖得昏頭昏腦,飄飄然不知自己為何許人!是的,要上一道措辭強硬的奏摺,敲敲他們發熱的腦子,讓他們知道這天底下有的是人,並不是他曾家兄弟一手所能遮蓋得了的!

  「王開琳!」左宗棠一聲高喊,把身邊的王開琳嚇了一大跳。

  「末將在!」

  「偽幼天王很可能是逃往江西與侍逆會合去了,你再點二千人馬,將西去的各條道路嚴密堵住,務必將偽幼天王擒來見我!」

  「是!」王開琳答道。

  當王開琳離開杭州時,洪仁玕已將這批人馬安全帶到江西,正要與李世賢接頭時,卻不料又走漏了風聲,江西巡撫沈葆楨派出降補知府席保田率兵追堵。後終因寡不敵眾,幼天王洪天貴福在江西石城被席的部下抓住。消息傳出,王開琳垂頭喪氣,左宗棠也大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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