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七六


  各將悚然聽命。

  曾國荃宣佈:「朱洪章率部從缺口沖入後,急速進攻偽天王宮北門。康福率部繼朱洪章之後進缺口,包圍偽天王宮西門。李臣典率部繼康福後進城,一同打偽天王宮西門。蕭孚泗、熊登武率部從朝陽門、洪武門打進,然後圍偽天王宮東門。劉連捷、張詩日率部從神策門進攻,肅清天京城北。彭毓橘從通濟門進城,直奔偽天王宮南門。各路只許向前,不能後退;前進者賞,後退者誅!」

  「九帥,霆字營呢?」鮑超見各路人馬都已分派,唯獨沒有提到他的部隊,以為把他疏忽了,因為霆字營一向都在城外獨立打仗。其實,曾國荃並沒疏忽,他有意不派霆字營攻城。攻克金陵的首功,只能歸他和他的吉字大營獨佔,別人不能染指,彭玉麟、楊嶽斌的水師尚且沒有進城的任務,何況因常打勝仗使曾國荃嫉妒不已的鮑超?

  「鮑軍門,霆字營有更重要的任務。」曾國荃指著城牆說,「金陵十三門,我已安排彭侍郎、楊軍門把守水路各門。鐘阜門、金川門、神策門、太平門、朝陽門、聚寶門與陸路相連,這六個門都由霆字營把守,若有一個長毛從這六個門裡逃出去,我唯你是問!」

  鮑超再憨,也知曾國荃的用心,無奈他軍權在握,只得忍氣聽他的。

  曾國荃吩咐完畢,各將正要分頭行事,忽然一個身穿破爛長衫、留著雜亂白鬍鬚的老者分開眾人,徑直來到曾國荃面前,跪下叩頭,大聲說:「九帥,老朽有幾句話要敬獻。」

  眾將驚訝,曾國荃也覺得稀奇,莫非此老頭有攻城的絕妙之策?他將兩手交叉放在胸前,彎了彎腰,儘量裝出一副和藹的態度對老者說:「你有什麼話,請說吧!」

  老者又叩了一個頭後才說:「九帥,你的大軍就要進入金陵城了,這是天意,老朽特來恭賀。」

  曾國荃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奉天意進金陵,土人獻賀辭,今後載在史冊上,一定是生動的一頁!

  「自古得勝進城之將,有嗜戮者,有仁厚者。」老者繼續說,「嗜戮者如楚霸王,入咸陽時火燒阿房宮三月不熄,千古留下駡名;仁厚者如曹武惠,進金陵時不妄殺一人,禮遇南唐後主,百世讚不絕口。老朽願九帥做仁慈寬厚之曹武惠,城破之時,兵不血刃,優待天國君臣,封存宮府錢庫,保護文物圖冊,留一個美名傳給後世子孫。」

  曾國荃尚未開口,一旁急於發大財的吉字營將領早已厭煩。李臣典沖上前去,一把抓起老頭,嚷道:「哪裡來的長毛說客,花言巧語亂我軍心,老子宰了你!」說完掏出新得到的英國造新式短槍,老頭嚇得直哆嗦。朱洪章過來,順手一個巴掌打得老頭口流鮮血。蕭孚泗罵道:「老不死的!什麼優待長毛,封存錢庫,一派胡言亂語!」在這批虎狼面前,老頭早已嚇得半死。還是曾國荃記起剛才設想的那生動的一頁,笑著對李臣典等人說:「放了他吧,他也是一番好心。」老頭一聽,慌忙抱頭鑽出人群,撒腿跑了。眾將官大笑不止。

  曾國荃揮舞那把王氏祖傳寶劍,大聲下令:「不要理會這個老頭子的酸腐之言。兵不血刃,還打什麼仗?本帥不想做曹彬,大家放心大膽去燒殺吧!」

  午刻,曾國荃下令點火,只聽見三聲驚天動地的轟鳴響過後,靠近太平門一帶的城牆出現一個二十多丈寬的缺口,朱洪章率煥字營沖到缺口中。缺口兩邊聚集著數千太平軍將士,一時間炮子、槍子、石塊、刀矛都向缺口飛來。煥字營的將士也殺紅了眼。雙方在缺口內外激戰半個時辰後,除朱洪章等少數幾個人外,煥字營先鋒隊四百多人全部喪命。康福、李臣典趁勢率部從後面沖入,他們踏著湘軍和太平軍的屍體,居然一聲呼嘯,最先進了城。接著,後面的人馬成千上萬地跟上來,城內的太平軍紛紛向城中心撤退。康祿騎在一匹羸弱的戰馬上高呼:「弟兄們,都跟我進天王宮!」

  此時儀鳳門、鐘阜門、金川門、神策門、太平門、朝陽門、洪武門、通濟門、聚寶門、小西門、旱西門、清涼門都相繼失守,忠王、幹王、章王先後率殘部進了天王宮。幼天王洪天貴福已嚇得驚慌失措,後面跟著兩個小王娘,從宮中的望樓上跑下來,拉著忠王的衣襟哭道:「四周都是清妖,我們怎麼辦呢?」兩個小王娘更是披頭散髮,涕淚交加。幼天王的兩個弟弟,十三歲的光王、十二歲的明王也哭哭啼啼地過來,站在李秀成身旁。看著眼前的慘景,李秀成心裡萬分難受。他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安慰幼天王說:「陛下莫怕,到天黑時,我保護陛下沖出去。」

  「庫房裡有清妖的衣帽!」危急中,林紹璋突然記起了洪秀全的遺囑。衣帽很快找出來了。李秀成挑選出一千多名年輕的戰士,換上了清軍的衣帽。李秀成對洪仁玕、康祿、林紹璋說:「這一千多號人由我統率,無論如何要保護幼天王沖出去,你們各人也都率一支軍隊,保護兩位王娘和光王、明王逃出去。三更後我們都從天王宮出發,大家都到江西去找世賢,一個月後,我們在世賢那裡再相會。」

  「忠王,你到王府去看看吧,王太后、王娘和殿下都還沒作安排哩!」康祿第三次提醒李秀成。

  「好吧,我去去就來。」李秀成說完,騎馬向忠王府奔去。

  半個時辰後又回到天王宮。

  「家裡如何安排的?」洪仁玕問。

  「我都託付給李容發了,生死存亡,聽之於天,我已顧不得這麼多了,眼下是保住幼天王要緊。」洪仁玕看到,李秀成的眼眶裡已充滿了淚水。

  天色黑下來了。天京城裡到處展開了肉搏戰。湘軍每前進一步都很艱難,大街小巷,屍橫遍地,血流漂杵。信王府被攻破了,信王洪仁發被殺。勇王府也被攻破了,勇王洪仁達不知去向。除天王宮外,這兩府是天京城內最富有的王府。

  洪仁發、洪仁達兩兄弟沒有別的本事,只知聚斂。十年間,兩王府搜羅珍寶無數、金銀滿屋。頃刻之間,它們都變成了湘軍的財產。

  已是深夜了,趙烈文見各路人馬都在城內四處搶掠,一擔一擔的綾羅綢緞、珠寶金銀從城門挑出,這些將領們只顧搶眼前的財物,似乎忘記了還有個內城天王宮。趙烈文看在眼裡,很焦急,他飛馬跑到缺口邊的一個小棚子前,向正在這裡的曾國荃報告。一進屋來,只見曾國荃歪躺在一堆柴草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望著滿臉汗汙黑瘦如猴的曾國荃,趙烈文真不忍心叫醒他。曾國荃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

  當炸藥轟響,城牆炸開,朱洪章、康福帶著大隊人馬沖進城的那一刻,曾國荃心中懸著的千斤重石砰然落地,他一下子倒在柴草上,立時昏然睡去,任外面火光熊熊,炮彈震耳,人喊馬叫,撕天裂地,曾國荃什麼也不知道了。但現在不行,外城雖破,內城未克,偽幼天王、忠王、幹王、楚王等要犯一個也沒擒拿到,若將士們只管搶奪錢財,放走了這些要犯,必是這場勝仗中的極大損失。一定要叫醒他!趙烈文打定主意,大聲喊:「九帥,九帥!」一邊用手推,好不容易曾國荃才睜開惺忪的眼睛。「九帥,將士們只顧搶東西,沒有進偽天王宮,偽幼天王、忠逆都沒拿住,這樣下去不行。你要趕緊進城督師,進攻天王宮!」

  趙烈文連珠炮似地說了一大通,曾國荃渾身無力,站不起來,心裡想,今夜不攻天王宮也好,打下後他們必定會趁黑洗劫一空,自己不就一點都得不到了?曾國荃半眯著眼睛對趙烈文說:「惠甫,將士們辛苦了幾年,拿點東西,不要大驚小怪。你代我下令,不要放走了偽幼天王等人,我要回孝陵衛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再打天王宮吧!」

  一個親兵上來,背起曾國荃出了小棚子。趙烈文搖搖頭,掃興地跟著出來。只見城內火光更大了,直將天空映成一片橘紅,喧鬧之聲震耳欲聾。此時正交三更。

  天王宮裡,李秀成將洪天貴福扶上馬,帶著一千多裝扮成清軍的兵士們趁亂走出,後面跟著洪仁玕、林紹璋等人率領的兩支人馬,共二千餘人。楚王康祿不願沖出去,他看到王宮裡有幾千斷手殘腳的將士,他們已不能行動,遂決定留下來,和這些將士們一起盡最後一分力量保衛天王宮。

  剛出王宮不遠,幼天王的馬便跛了腳,李秀成將自己的戰馬「漫天雪」讓給幼天王,順手把旁邊一匹馱行李的馬牽過來,扔掉行李充坐騎。沿途遇見的盡是忙於搶東西的湘軍,誰也沒有想到這支隊伍中竟藏著幼天王和忠王。他們穿街串巷來到太平門邊,只見缺口處無一人在,大家暗自高興,感謝老天王在天之靈的保祐,急急忙忙穿過缺口逃出城外,三支人馬合在一起,向南而去。

  就在二千多人快要全部出完時,趙烈文進城來了。他看看不對頭,為何這些人不像湘軍那樣大擔小包的呢?他們每人手中只有一件武器,出城時行色匆匆。趙烈文驅馬走近一看,糟了!他們全是滿頭長髮!「長毛跑了!」趙烈文大聲喊叫,無人理睬。一刻鐘後,劉連捷帶著幾個人提著燈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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