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七一


  「哦!」康祿松了一口氣,「哥,我們是親手足,你對我講實話,你這次潛入天京,究竟是為了什麼?」

  「實話跟你說吧。兄弟,我是特為來救你出苦海的。」康福將身子移向弟弟,燈光中,他見弟弟面無表情。

  「苦海?」沉默片刻,康祿冷冷地問,「怎麼個救法?」

  「兄弟,你可能還不明白眼下的處境。」望著弟弟這副神態,康福心裡萬分焦急,「前兩天,杭州已被楚軍收復,無錫、常州也被淮軍奪取了,浙江、蘇南已全境光復,你們的所謂太平天國,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了。金陵雖大,畢竟只是一座城,能守得幾天?兄弟你儘管權大位尊,才幹過人,但大勢已去,一人如何能挽回得了?天命如此,人力又怎能抗拒?」

  康福說得很可怕,但康祿依然面容冷漠,並不為之所動。

  康福嚴肅地說下去:「兄弟,作為你的哥哥,我怎能眼看死亡來到你的頭上而不相救?哥哥為你謀劃了兩條出路。」

  「哪兩條?」問話仍舊是淡淡的。

  「兄弟,你可以利用目前的地位聯絡同志,殺掉洪逆,獻城投誠。以兄弟這樣大的功勞,一定會蒙朝廷格外寬大,恩賞副將總兵,如同韋俊、程學啟那樣。這是第一條出路。」

  「哥哥是要我做郜雲官?」康祿甩出的話中分明帶有強烈的憤怒。

  「不,不!」康福急忙分辯,「郜雲官的事很少見,內裡是否還有些什麼別的原因我不知。但有一點我可以向兄弟說清楚,兄弟是向曾大人投誠。曾大人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只要兄弟棄暗投明,一定重用。」

  「還有一條出路呢?」康祿對這條路似乎並無興趣。

  「若是兄弟覺得前條出路不好的話,還有一個辦法。兄弟今夜就出城,哥哥帶著你出去,剃髮換衣,休息幾天後,再護送你回沅江老家。待金陵攻下後,哥哥我也回到下河橋去。

  我們兄弟守著父母的墓地,從此不過問世事,長守我康氏耕讀家風。」

  康祿沒有作聲。康福看得出,這條出路已使他動心了。為了讓弟弟能冷靜地思考,康福也不再講話,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細細地打量著房間的佈置:房間裡沒有一件光鮮的東西,簡陋得如同一家下等客棧。誰能相信,這就是眼下金陵城裡最有權勢之一的楚王府。康福不由得生出一種敬意來。都說長毛的高級官員有聚斂的惡習,從弟弟這間屋子裡的擺設來看,長毛中必有不少廉潔自守的清官。

  「哥哥,兄弟謝謝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個守父母墓廬的普通百姓,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康祿終於給哥哥一個明確的答覆。

  「這是為什麼?」康福驚問。

  「哥哥,古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兄弟我經過這番風浪,已養成了疾惡如仇的性格。天下不平之事這樣多,要我還像過去那樣逆來順受,我是寧願死也不能做了。再說,我與朝廷結仇十多年,親手殺朝廷命官不下百人,朝廷和仇家對我恨之入骨。我怎能將自己以後的命運,寄託在一向不講信義的朝廷之上?何況數不清的仇家,我對他們也防不勝防。」康祿平靜地說,「當初我抱著追求人人平等的目標投了太平軍,儘管我沒有在太平軍中看到理想的平等,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後悔。天京即將淪陷,天國就要覆滅,對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幾個月前,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離開天京,隱居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刹中,冷靜地思考總結天國失敗的原因。後來,忠王信任我,天王封我為王,我感激天王、忠王對我的倚重,遂決定不出城,誓與天京共存亡。」

  「兄弟,近來你也想過沒有,你走的這條路是錯的。」康福對弟弟忠於天國的心情可以理解。「士為知己者死」,這是他們兄弟共同的為人準則。不過,這與道路選擇的正確與否是兩碼事。

  「哥哥,你以為天國失敗了,就證明我的路走錯了嗎?沒有!我自己所選擇的路沒有錯。是的,天國的國運很可能就這十幾年,但是,哥哥你當然理解不了,這是多麼轟轟烈烈、崢嶸燦爛的十幾年啊!」康祿黑瘦的臉龐上綻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憶,「我曾代表了貧苦百姓的願望,公審了十多個作惡多端的縣太爺,殺了幾十個地方上民憤極大的惡霸劣紳。我也曾經親手發放了幾百萬斤糧食。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白髮蒼蒼的老人和瘦骨伶仃、瀕於餓死的小孩,從我的手上接過救命的糧食時,哥哥,你知道我那時心裡有多痛快嗎?我也曾親手將成千上萬畝田地分配給無田無土的農民,與他們分享過種田人的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馳騁沙場,殺得官軍鬼哭狼嚎,抱頭鼠竄。弟兄們個個豎起大拇指,稱讚我是英雄。我當過多年的統兵大將,現又身居王位,指揮著千軍萬馬,跺一腳山搖地動,喝一聲風雲變色。哥哥,你想想看,在家種田有這麼痛快過嗎?像哥哥一樣投靠曾國藩,我會有這種痛快嗎?人活在世上,不在壽命的長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歲,有的人活得不長,但他轟轟烈烈。依我看,轟轟烈烈的十年,就遠遠超過了平平庸庸的百歲。今生今世,我已經得到了許多人得不到的快樂和幸福,而這些,都是因為投奔了太平軍。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有聲有色地活著,威威武武地死去,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義。這十多年來,我活得有聲有色,真正像個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說不定天京明日就會淪陷,那麼我明日就威威武武地死去,決不給我的生命帶來污點。」

  康祿說到這裡停住了。他站起身,推開窗戶,對著夜空瞭望。康福卻像被釘子釘死在凳子上,全身失去了動彈的力氣。聽了弟弟這番慷慨激昂的話,他仿佛覺得兄弟之間無形易了位,弟弟做了生活中的兄長,哥哥做了聆聽教誨的小弟。

  是啊,就算金陵城馬上克復,太平天國頃刻完蛋,上自洪秀全,下到每一個小長毛都被斬盡殺絕,誰能否定得了,在中國歷史長河中,他們曾經掀起過驚天動地的巨浪!誰能否定得了,在中國文明史冊上,他們曾經建立起一個迥異常制的嶄新王朝!又有誰能否定得了,他們都是掌握自己命運、敢於跟強大勢力作對的英雄豪傑!相比之下,康福發覺自己有些委瑣、有些卑微。

  自己算得了什麼呢?這些年來,嚴格地說起來,只是作了一個忠心耿耿為曾國藩效力的家奴罷了。聊以自慰的是,這個家奴頗受主子的器重,而主子也非等閒之輩。但是,再受到有本事的主子所器重的家奴也只是奴才,離英雄還差得遠啦!

  憑著康福的良知,儘管不同意弟弟所走的這條路,卻佩服弟弟義無反顧的氣概,作人應當如此!他想起數年前成功地策劃韋俊反水,那時他認為韋俊是識時務者。今夜聽了弟弟的這番議論,意識到弟弟的靈魂似乎比韋俊要光明透亮一些。康福並不因這次勸說無效而沮喪,相反地,他為有這樣的弟弟而隱隱約約有一種自豪感。如此複雜的感情,康福一時也理不清,說不明。

  康祿望了一陣夜空後,轉過臉來對哥哥說:「已到五更了,我要巡視城門去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會像上次在荷葉塘那樣,勸哥哥投靠太平軍了。不過,哥哥也休想說動我離開天京城。我們還是各自沿著自己所選擇的道路走到底吧!」

  康福望著弟弟傲岸挺拔的身姿,敬重、憐惜、悲傷、感歎,各種心情混在一起,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兄弟倆一齊走出門,二人再次緊緊擁抱了一下,彼此都明白這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寥落的晨星照在康家兄弟端正的臉龐上,兩雙明亮的眼睛裡都充滿著晶瑩的淚水。相對凝望許久後,康福說出了一句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話:「兄弟,你是個真正的英雄,哥哥我欽佩你!」

  康祿也深情地說:「哥哥,戰爭結束以後,你最好是解甲歸田。每年清明節你給父母墳頭上香的時候,記得也代我點一支。」

  淚水在兩雙眼睛裡同時落下,兩雙手也終於同時鬆開了。

  他們各自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不久,鮑超率霆字營來到金陵城下,駐紮在神策門至鐘阜門一帶。至此,原定東西南北水五路大軍,除西路多隆阿奉調開赴陝西,北路因統帥李續宜去世仍留安徽外,其餘三路都已到了金陵。在曾國荃的統一指揮下,湘軍水陸合作,拿下東南八隘:中和橋、雙橋門、七橋甕、方山、土山、上方門、交橋門、秣棱關,接著又攻佔淳化、解溪、龍都、湖熟、三岔五鎮。這樣,金陵東南也全被湘軍封鎖,金陵城真正變成一座孤城了。

  金陵城牆素稱天下第一。它長達九十裡,高如三層樓房,牆頂部可以並排通過兩部馬車。城牆根與江河湖泊相連,只有通濟門至太平門一帶是陸地。曾國荃帶著趙烈文、康福等人沿著聚寶門至太平門的城牆察看地形。只見城高牆厚,防守嚴密,在城外攻打,兵員和火力都不易部署。「難怪它作過幾百年都城!」曾國荃心想。唯有一處是最佳的地方,那便是太平門外富貴山至龍脖子一帶。此處為鐘山南麓,左路地勢甚高,便於架設炮位,炮子可以平射進城,足以控制城牆上的防守火力,右路地勢極低,又利於開挖地洞。

  「這真是天賜予我!」曾國荃得意地笑起來。恰在此時一發炮子打過來,馬被驚得前蹄騰空,身邊揚起一陣灰塵。

  「不好,山上有堡壘!」康福指著山頂上一座石壘說。果然鐘山第三峰峰頂上有座高大堅固的石砌堡壘,剛才的炮子正是從那裡打出來的。曾國荃等人趕緊向後退。

  「九帥,那邊還有一座!」彭毓橘指著龍脖子一座黑灰色石壘驚叫。的確又是一座,而且這座正築在攻城的最佳位置上。正因為這是攻城的有利地勢,故歷朝金陵城防都極為注重此處。太平軍在前人基礎上更將這兩座石壘加高加厚,把最精良的西洋大炮架在這裡。給山上的石壘取名天堡城,山下的石壘取名地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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