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三〇


  奏摺拜發後的第二天,丟失徽州府的皖南道員李元度,蔫頭搭腦地來到祁門。當他得知祁門剛剛度過危難之後,心中萬分內疚。他想向曾國藩負荊請罪,又怕昔日同窗不容他,便托李鴻章去試探下。果然不出所料,曾國藩一聽便火冒三丈,大聲地對李鴻章說:「他還有臉見我,我都沒有臉見他!你問問他,還記不記得自己親手立下的軍令狀?」

  李鴻章見老師正在盛怒之時,不便多說,只得輕輕退出。

  剛走到門檻邊,曾國藩又叫住了:「少荃,你趕快替我擬一個摺子,參劾李元度。」

  李鴻章吃了一驚,唯唯諾諾地答應兩句,趕緊退了出來。

  身材瘦小、戴著高度近視眼鏡、號稱「神對李」的皖南道台,是個人緣極好的人,眾幕僚紛紛為他鳴不平。李鴻章因為有昨天的大功勞,自覺在眾人眼中的地位大為提高,便儼然以首領的口氣說:「我們一起到曾大人那裡去,替李觀察說說情吧!」

  大家都贊同。

  當一群幕僚出現在房門口時,曾國藩不知出了何事。李鴻章從隊伍中走出,向曾國藩打了一躬,說:「大家都說李次青丟失徽州府情有可原,這次就寬恕了他,給他一個帶罪立功的機會吧!」

  原來是他煽動幕僚們來動搖自己的決策,曾國藩火了,氣得吊起三角眼,厲聲問:「李元度丟城失地,辜負了本督對他的期望,有什麼情可原,你說?」

  當著眾人的面這樣兇惡地斥問,李鴻章很覺丟面子。他心想:我雖然是你的學生,也有三十七八歲了,也是朝廷任命的四品大員,昨天才幫你度過了難關,怎麼今天就不記得了?再說李元度是你要好的朋友,參劾他,於你臉上也不光彩。

  想到這裡,李鴻章心裡有一股委屈感,壯起膽子分辯道:「李元度誠然犯有大錯,但門生聽說,綠營副將徐忠勾結長毛,是這次失守的主要原因。徐忠勾結長毛,能得到綠營官兵的支持,又因為五個月未發餉銀。李次青到徽州僅只九天,要說追查責任,主要責任在張副憲。」

  「張副憲守了六年徽州不曾丟失,你去找他吧!」曾國藩冷笑。

  「要說失城就參劾,鮑提督先失了甯國府,正因為甯國府丟了,才禍及徽州府,要參劾,得先參鮑超。」

  「鮑超有丟甯國之罪,也有救祁門之功。李元度丟失徽州二十多天了,一面不露,他到哪裡去了。你們沒有聽到有人編『士不可喪其元,君何以忘其度』的對聯罵他嗎?」曾國藩兇狠地望著李鴻章,眾幕僚見狀不妙,都不敢作聲。

  「恩師。」李鴻章見曾國藩仍不讓步,只得祭起最後一個法寶了,「李元度從咸豐四年跟隨您,六七年來戰功累累,恩師曾多次對人說過,于李次青有『三不忘』。今天何以這般計較他的一次過失,豈不會寒了湘勇將領們的心!」

  李鴻章沒想到,恰恰是這幾句話把他的恩師逼到了懸崖邊。曾國藩又羞又怒,氣呼呼地從椅子上站起,吼道:「李少荃,你是要我徇私枉法嗎?李元度不參,天理何在?國法何在?」

  「恩師一定要參李次青,門生不敢擬稿。」

  李鴻章也生起氣來,倔強地頂了一句。門生的這句話,大出曾國藩的意外,他本想沖上前狠狠地訓斥一頓,猛地想起醜道人陳敷說的「雜用黃老之術」,拼命地將火氣壓了下去:「好吧!不要你擬,我自己寫。」

  李鴻章是個異常機敏的人,他早知將老營紮在祁門,在軍事上是一個絕大的錯誤,太平軍也決不會甘心這次失敗,倘若再來一次南北包圍,祁門將會連鍋端。李鴻章有自己一番遠大抱負,他只能依仗老師上青雲,不願與老師共滅亡,現在正可趁此機會離開祁門了:「恩師既不需要門生,門生就告辭了。」

  曾國藩先是一怔,隨後冷冷地說:「請自便!」

  眾幕僚見局面鬧得這樣僵,早已三三兩兩地先溜了。李鴻章剛要挪步走,又覺心中不忍:「恩師,祁門不可久駐。門生走後,請恩師速將老營移到東流。」

  曾國藩側過臉去,看都不看一下,揮了揮手:「你走吧,不要亂了我的軍心。」

  李鴻章心中一陣悽楚,恭恭敬敬地向恩師鞠了一躬,然後慢慢退出,悄悄地收拾行李,連夜和李元度一起,坐著小劃子離開了祁門。

  不久,曾國荃從安慶前線來函,幾乎以哀求的口氣請大哥速移營東流。曾國藩讀畢大受感動,並由此想到李鴻章是真心為他著想,也由此減輕了對李元度的譴責。這年冬天,曾國藩終於將兩江總督衙門從祁門搬到了長江邊的東流。

  現在,他要全力支持九弟攻打安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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