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曾國藩說:「查淮鹽走私,查到他的致命處了。還有史致諤,原本也還馬馬虎虎過得去,我一查淮鹽,他就又怕又恨了。關鍵還是在德音杭布身上。此人既貪又蠢,為了不在軍營吃苦,真是不擇手段,這人終究會吃大虧的。文、陸正是利用他的愚蠢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卻一點都看不出。日後朝廷查出是誣告,懲辦的又是他,文、陸都會賴得乾乾淨淨。」

  「大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看我們得先下手!」

  曾國華殺氣騰騰地走到大哥身邊。

  「你說怎樣下手法?」曾國藩兩隻三角眼裡,射出冷氣逼人的凶光。

  「殺掉德!」曾國華低低地但卻是沉重地拋出三個字。

  曾國藩望著六弟,兩把掃帚眉連成一條橫線,陰沉沉的臉上沒有一點表示。他抬起左手,慢慢地撫摸著垂在胸前的鬍鬚。康福神色莊重地說:「六爺說得對。德音杭布一死,那個摺子也就吹了,還為我們湘勇拔去一個眼中釘。大人,這個任務就交給我吧!我會像捏死一隻蚊子一樣幹得幹淨利落。」

  曾國藩仍舊在撫摸著鬍鬚,仿佛那是一個智囊,可以給他以啟迪和智慧,又仿佛那是千軍萬馬,可以給他以勇氣和膽量。終於,他將鬍鬚向右邊一甩,霍地站起來,兩道陰森森的目光朝康福、曾國華掃了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進臥室。這是一個經過反復考慮後而決定的殺人的信號,曾國藩身邊的人都清楚。

  「六爺,我明早和薌泉一起去南昌,你看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康福摸了摸腰間的新腰刀問。曾國華沉思一會兒說:「你要耐著性子,尋一個好機會,最好讓他死在文俊、陸元烺的衙門裡。到時,我再要大哥給朝廷上個摺子,告他一個謀殺之罪,讓他們一世脫不了干係!」

  康福、蔣益澧走後的第四天傍晚,文俊衙門的袁巡捕急匆匆地來到瑞州,哭喪著臉對曾國藩說:「曾大人,德大人德音杭布昨夜被人暗殺了!」

  曾國藩心中甚喜,臉上故作驚訝地問:「德大人在南康好好的,怎麼會被人暗殺呢?」

  「德大人他,他不是死在南、南康,而是死在南、南昌。」

  袁巡捕一著急,說話就有點結巴。他有意慢點說,「德大人早在十多天前就到南昌來了。昨夜,文中丞請他來巡撫衙門議事。兩人在書房密談。一會兒,文中丞外出方便,回來一看,嚇了一大跳,德大人已倒在血泊中斷了氣。文中丞立時命人封鎖衙門,卻找不到刺客的蹤影,文中丞已下令四處嚴查。」

  袁巡捕說到這裡,湊近曾國藩耳邊把聲音放低:「文中丞因德大人死在他的衙門裡,當時又無第三人在場,心裡有點怕,怕說不清楚。」

  「幹得好,康福有心計。」曾國藩心裡想,口裡卻嚴峻地對袁巡捕說,「德大人是朝廷派來的留都郎中,聖祖爺的後裔,當今皇上的叔輩,就是本部堂亦敬慕他,兵凶戰危之地,從不讓他去。他住在南康,有一隊親兵專門保護,現在卻無緣無故地死在文中丞的衙門裡,又沒抓到刺客,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說罷,拿出手絹來擦眼睛。袁巡捕見狀,也只得陪著流淚,又結結巴巴地說:「文、文中丞自知保護不力,有負朝廷,故遣卑、卑職恭請大人到南昌商、商量,一起捉拿兇手歸、歸案。」

  曾國藩冷冰冰地說:「瑞州軍務繁忙,我如何離得開!」

  袁巡捕哀求道:「文中丞一再叮、叮囑卑職,務必請大、大人放駕。」

  曾國藩心想,不去看來不行,今後朝廷追問起來,也不好回話;去呢,又有點心虛。他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又哀又怒的樣子,讓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他深恨自己膽氣薄弱,缺乏董卓、曹操那種亂世奸雄的稟賦。這事做得神鬼不知,天衣無縫,你怕什麼來?曾國藩經過這樣一番心理上的自責自慰後,膽子壯起來:「好!我明天和你同去南昌,一定要把這件事有個水落石出。」

  袁巡捕慌忙鞠躬:「多謝曾大人!」

  「大哥!」曾國藩正要叫人收拾行裝,準備明日啟程,忽見曾國華哭著進了門。

  「什麼事?」堂堂五尺大漢,居然淚流滿面,豈不是膿包一個!曾國藩真的有點看不起這個六弟了。

  「大哥。」曾國華經此一問,哭得更厲害,「父親大人去世了!」

  「你說什麼?聽誰說的?」曾國藩猛地站起來,雙手死勁抓著六弟的肩膀問。

  「四哥打發盛三送訃告來了。」

  曾國藩手一松,癱倒在太師椅上,淚水從微閉的雙眼中無聲地流出來。好一陣子,他才睜開眼睛,輕輕地吩咐左右:「拿喪服來!」然後轉過臉,對袁巡捕說:「國藩遭大不幸,不能應命前往南昌,請代我多多向文中丞致意,務必請他早日緝拿兇手歸案,以慰德大人在天之靈。」

  深夜,曾國藩從悲痛中蘇醒過來。他前前後後冷冷靜靜地想了又想,如果說當年母親去世最不是時候的話,那麼父親不早不遲死在這個時刻,真可謂恰到好處。目前局面,處處掣肘,硬著頭皮頂下去,日後會更困難,無故撒手不管,上下又都會不許,不如趁此機會擺脫這個困境,把這副爛攤子扔給江西,給朝廷一個難堪。這水陸二萬湘勇,除開他曾國藩,還有誰能指揮得下?到時,再與皇上討價還價不遲。曾國藩的心緒寧靜下來,他坐在書案邊,給皇上擬了一個《回籍奔父喪折》:

  「微臣服官以來,二十餘年未得一日侍養親闈。前此母喪未周,墨絰襄事;今茲父喪,未視含殮。而軍營數載,又功寡過多,在國為一毫無補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贖之罪。瑞州去臣家不過十日程途,即日奔喪回籍。」

  他想起德音杭布之案,今日之境遇,是越早離開越好,決定不待皇上批復,即封印回家。

  咸豐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是個愁雲慘淡、天地晦暗的日子。早幾天氣溫和暖些,水邊的楊柳枝已吐出星星點點的嫩牙尖,這幾天又被呼嘯的北風將生命力凝固了,偶爾可看到的幾朵迎春花,也全部萎落在枯枝下。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鳥兒不敢出來覓食,全部蜷縮在避風的窩裡,企望著豔陽天的到來。吃過中飯後,曾國藩告別前來瑞州送行的彭玉麟、楊載福和康福等文武官員僚屬,以及文俊專程派來弔唁的糧道李桓和瑞州城的知府、首縣等人,帶著六弟國華、九弟國荃、僕人荊七踏上回家奔喪的路途。

  兄弟三人都不說一句話,默默地騎在馬上趕路。曾國藩的心更像滿天無邊無際的陰雲一樣,沉甸甸、緊巴巴的。他望著水瘦山寒、寂寥冷落的田野和馬蹄下狹窄乾裂、凹凸不平的千年古道,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這悲哀不是為了父親的死。父親壽過六十八歲,己身功名雖僅只一秀才,但兒子為他請得一品誥封和皇上的三次賞賜,整個湘鄉縣,沒有第二人有如此殊榮。做父親的可以瞑目,做兒子的也對得起了。曾國藩悲哀的是他自己出山以來的處境。

  從咸豐二年十二月出山以來,五年過去了,其中的艱難辛苦、屈辱創傷之多,正如眼前的錦江水一樣,傾不完,吐不盡。錦江水尚可以向人世間傾吐,自己肚子裡這一腔苦水,向誰去傾吐呢?——「好漢打脫牙和血吞」,他也不願向別人傾吐。望著不見一隻航船的枯淺的錦江,他眼中出現了水面平靜的湘江和波濤起伏的長江。這兩條曾被他深情吟詠過的江河,差點兒吞沒了他的軀體。兩次投江,羞辱難洗,多少年後都將成為子孫後世的笑柄。滿腔熱血,一顆忠心為了收復皇上的江山,捍衛孔孟名教的尊嚴,卻落得個皇上猜疑,地方排擠,四面碰壁,八方齟齬,幾陷於通國不容的境地。這幾年除了痛苦,得到了什麼呢?論官職,依舊只是個侍郎。江忠源帶勇,從署理知縣升到了巡撫。胡林翼帶勇,也從道員升到了巡撫。這倒也罷了。還有許多像陶恩培,文俊、耆齡一類人,心地又壞,才質又庸劣,也一個個加官晉爵,手握重權。天下事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想想自己,他又不禁搖頭歎氣。論功勞,武昌、漢陽、蘄州、田鎮,收復了又丟失,最後還是別人再奪回的。來江西兩年多,九江、湖口至今未下,長毛仍控制七府四十餘州縣,有何功勞可言!難道說長毛不能滅,大清不能興嗎?難道說今生就只配做一個書生,不能做李泌、裴度嗎?

  不遠處的田塍上,一個農民牽了一頭羸弱的水牛在走著。

  看著這頭疲憊不堪的牛,曾國藩突然想起了衡州出兵那天,用來血祭的那頭牛。水牛漸漸地消失在薄暮中,看不見了。曾國藩低頭看著自己,猛然發現,這幾年來,自己明顯地瘦弱了。還不到五十歲,何以衰老得如此之快!腦子裡又浮現了石鼓嘴下的那頭牛,它即將斷氣,痛苦地抽搐著,兩隻榛色的眼球鼓鼓地望著蒼天。曾國藩奇怪地覺得,那頭牛仿佛就是他!

  天色更暗,北風更緊,黃昏來臨了。四周的山河、田地、房屋、道路慢慢模糊起來。出路在哪裡?前途在哪裡?曾國藩無法預卜,只覺得眼前天昏地暗,心情萬般蒼涼。他現在什麼都不想了,也不要了,僅僅巴望著早點回到荷葉塘。他太疲倦了,他要在父親的墓旁靜靜地休息一段時期,然後,再將這幾年所經歷的一切,作一番細細的回顧。

  (《血祭》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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