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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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燾接過這幅字,看著上面剛勁挺拔的字跡,往事浮上心頭。那是曾國藩大病初愈時,郭嵩燾應浙江學政羅文俊之聘離京入浙,也似今日,曾國藩在寓所為他置酒餞行,後來又將這四首詩寫在信裡寄給他。郭嵩燾想:滌生今日把這四首詩重新抄給我,是不是暗責我在困難時離他而去呢?他心裡懷著一絲歉意。 「滌生,我到京城住兩年就回來。」似乎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慚愧,郭嵩燾說出這句言不由衷的話。 「筠仙,你的性格才情,宜在翰苑,而不宜在軍旅。你回京是件好事,今後若不是別有緣故,也不必再到軍中來。你為我在京聯絡京官感情,瞭解朝中大事,勤寫信來,就是幫我大忙了,或許比在軍中起的作用還大。」 劉蓉說:「剛才滌生提起聯絡京官感情,瞭解朝中大事,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不知二位知道不?」 「什麼事?」曾國藩心中有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 「前幾天,文中丞府裡的袁巡捕到南康來清點湘勇在營人數。」 「文俊又不按人頭發餉銀,他憑什麼來管我的人多人少?」 曾國藩打斷劉蓉的話。 「袁巡捕說,大軍在江西,地方招待不好,文中丞準備給兄弟們發點禮,故來點一下人數。」 「這裡頭有蹊蹺。」郭嵩燾說。 「我也覺得不大對頭。袁巡捕又說不必跟曾侍郎說了,我便更加懷疑。於是留下他,客客氣氣地請他吃飯,乘他酒酣耳熱之時,我拿出一副象牙骨牌送給他。」 「你哪來的這種東西?」劉蓉一向規矩嚴謹,從不涉牌賭,曾國藩對他有骨牌感到奇怪。 「我哪裡有這種東西。」劉蓉笑著說,「這是春霆的戰利品,他要我給他保管,說金銀丟了不要緊,這東西不能丟,放在我這裡保險。」 「春霆就是愛賭愛喝酒,終究不是將帥之才。」郭嵩燾一向不喜歡粗野的鮑超。 「我把這副象牙骨牌送給袁巡捕,他高興極了。」劉蓉不想議論鮑超,接著說,「我乘勢問他,省城近日對曾侍郎和湘勇有些什麼看法。姓袁的附在我耳邊悄悄說:『我前天聽文中丞和德音杭布在議論曾侍郎。』」 曾國藩兩眼盯著劉蓉那張已變粗黑的臉,心中有點七上八下。 「姓袁的講,德音杭布說,壽陽相國跟皇上提過,曾某人在江西一無成就,但勇丁卻不斷增加,現在又叫一個弟弟招募幾千兵到江西來了。一家三人都帶兵,而且都集中在江西,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呀!」 曾國藩聽到這裡,心裡一陣恐慌,手心滲出冷汗。 「又是那個祁老頭子在使壞,早就該致仕了,卻總這樣戀棧,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郭嵩燾很憤怒。曾國藩兩條掃帚眉鎖成一條線,三角眼黯淡無光,嘴唇緊閉。 「姓袁的講,文中丞聽後說:『壽陽相國老成謀國,所慮的是。』文中丞還說,姓曾的剛愎冷酷,不能相處,陳子皋是他的同鄉同年,軍餉撥慢點,就下此毒手。跟此人共事,得處處提防,並要德音杭布注意點。德音杭布說姓曾的城府深,心思摸不到。我當時聽到這些胡說八道,直氣得發抖,心想,這分明是文俊、德音杭布和祁雋藻上下串通一氣,在算計我們。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他們就會第一個彈劾。」 「這一夥魑魅!」郭嵩燾罵道。 屋子裡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良久,曾國藩長歎一口氣,無力地說:「夕陽亭事,不久就會重演了。」 劉蓉心裡一緊。他後悔剛才不該一古腦把話都倒出來,引起曾國藩這樣大的傷感,便安慰道:「楊伯起生當亂世,又遭權貴所害,才弄得被迫自殺。今日天子聖明,祁壽陽雖然糊塗,究竟不是權奸,他與你個人無私怨,那年對你冒死直諫也很稱讚。我想他只是對你這幾年所做的事尚不甚瞭解,想到歷史上常有擁兵作亂的事,提醒皇上注意罷了。即使不是你,換成另外一個漢人,他也會有這種疑心的。」 曾國藩說:「孟容這話倒也不錯。雖然祁壽陽上次也在皇上面前說過我的壞話,不過,此人到底還不是耿寶一流人。」 「再說,皇上比漢安帝也英明百倍。」郭嵩燾插話。 「是的。」劉蓉繼續說,「今後你事事注意點,一切小心謹慎,必可避禍趨吉,平安無事。」 「小心謹慎自是應該,不過,」曾國藩的緊張心緒已消除,代之而起的是極為委屈的痛苦,「當世如祁相國這樣的人,學識才具,二位都很清楚,頂多當個『平庸』二字,卻天子信賴,群僚擁戴,位高秩隆,身名俱泰,且這種人尚不只祁雋藻一人。咸豐二年,國藩乃一在籍侍郎,本可不與聞國事,只是想到兩朝恩重,斯文無辜,不忍心看鼎移賊手、孔孟受辱,才不自量力,以一書生募勇練團。實指望上下齊心,掃除凶醜。誰知在長沙時,鮑起豹不容,靖港敗後,一片詬罵,湘勇進城者竟遭毒打。這兩年在江西,步步艱難,處處掣肘。在地方上受如此苦不說,還要在朝中遭無端猜忌。唉!虹貫荊卿之心,見者以為淫氛而薄之;碧化萇弘之血,覽者以為頑石而棄之。看來我死之日將不久矣。二位他日為我寫墓誌銘,如不能為我一鳴此屈,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說罷,神情黯然,愴歎良久。忽然,他離開酒席,走到書案邊,奮筆疾書。然後,對郭嵩燾說:「剛才那幅字不要帶了,我另送你一首詩。」 郭嵩燾和劉蓉接過看時,上面寫著: 送郭筠仙離營晉京 城中哀怨廣場開,屈子孤魂千百回。 幻想更無天可問,牢愁寧有地能埋。 夕陽亭畔有人泣,烈士壯心何日培? 大冶最憎金踴躍,那容世界有奇材! 郭嵩燾嗟歎,劉蓉飽噙淚水,三人望著冰冷的杯盤,再也無心吃下去了。突然,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曾國藩的心立即緊縮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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