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羅澤南立刻接話:「這就是我到南康來與你相商的大事。我思來想去,當前唯有我率領在義寧的三千人馬去才行。」

  「你去?」曾國藩驚訝地說,「塔智亭剛去世,周鳳山實際上統不了九江軍。次青平江勇只兩千人,溫甫的那幾營才募集不久,不能挑大樑,江西靠的正是仁兄的這支人馬。仁兄若率之入鄂,江西的力量不要說再打九江、湖口,就是應付長毛,亦感費力了。你不能去,實在要去,次青帶平江勇去吧!」

  「滌生,若真的要早日收復武昌,就不能讓次青去。倘若次青敗在石逆之手,反而增加逆賊的氣焰。我還有一個顧慮,不知你想到沒有?」

  「你是怕潤芝、鶴人不是石逆的對手?」

  「不是。潤芝富有謀略,鶴人亦勇猛善戰,估計石逆亦難輕易取勝。我是想,石逆兵力已到咸甯、蒲圻,他們很可能會再犯湖南。」

  羅澤南看到曾國藩手中的茶杯微微動了一下。

  「滌生,若石逆再犯湖南,季高、璞山匆忙之間,勢必難以堵住。這批無父無君的匪盜,什麼事幹不出?湘勇這兩年和他們結下了血海深仇,他們會饒得過將士們家中的親人嗎?」

  曾國藩心裡打了一個冷顫。石達開進湖南,第一個要攻打的必是荷葉塘,第一批要殺的必是自己的老父稚子,第一批要刨的必是自己的祖墳!

  「倘若湖南有個風吹草動,」羅澤南說,「湘勇必定軍心動搖。所以澤南此番入鄂,當分軍兩路,一攻武昌,一扼通城、蒲圻,決不讓長毛一兵一卒再犯湖南。」

  曾國藩想了一下,說:「三千人馬不可再分,要麼集中攻武昌,要麼集中扼鄂南。不過,兵機瞬息萬變,進湖北後再相機行事吧。」

  羅澤南連夜趕回義寧。塔齊布死了,羅澤南又要走,曾國藩心裡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虛,一連幾天,心緒不寧。這天午後,人報劉蓉病重,臥床不起,曾國藩聞訊急忙趕到劉蓉的身邊。只見劉蓉閉目躺在床上,面有戚容。曾國藩摸摸劉蓉的額頭,體溫正常,看看室內,陳設整齊。想起前兩天,劉蓉說要告個假,回湘鄉省母的事,曾國藩心裡明白了。塔死羅走,軍機不順,曾國藩幾乎天天要跟劉蓉商量大事,怎麼能走呢?他對老朋友此刻的這種想法很不高興。曾國藩深知劉蓉的為人,遂坐在他的床頭,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劉蓉的臉,一邊以真摯悲愴的聲調說:「梅九,梅九,你可千萬不能走哇,你能甘心讓我當歐陽子嗎?」

  一連說了幾遍,劉蓉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掀被坐起,責備道:「滌生,人家心亂如麻,你還有心開玩笑。」

  原來,這裡有個典故,除曾、劉二人外,別人都不知道。

  那還是他們相識不久的時候,二人都自負文章好。曾國藩有次戲言:我倆好比歐陽修與梅堯臣。劉蓉說:那誰是永叔,誰是聖俞?二人都要當歐陽修,不願屈為梅堯臣。最後曾國藩說:歐陽修後死,梅堯臣先亡。以後我們二人,誰後死誰是歐陽修,劉蓉同意。想不到二十年後,曾國藩還記得這個故事,在目前軍機不順的時候,還有這分閒心情。

  「孟容,你心思亂,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思比你還亂?這個時候,你能忍心拋下我回湘鄉過逍遙日子嗎?」

  劉蓉心軟了,但並不鬆口,說:「你是朝廷重臣,你有責任,我是你的私人朋友,我沒有責任,我想走就走,沒有我,自然繼續有人為你辦事。」

  曾國藩心裡想,莫不是劉蓉對至今還是一個候補知府銜有意見,或是對前途失去信心?他說:「你回家省母是大事,我怎能不同意,況且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我不能須臾無你在身旁,今日有難同當,來日有福同享。一聽你要走,我的方寸已亂,想寫首詩送給你,都感到難以成句了。」

  「那好吧,你就寫首詩給我吧,若寫得好,我就不走了。」

  「你定要回家,我的詩即使寫得好,你也不會說好,如何評判呢?」

  劉蓉想了想說:「這好辦,我看後笑了就算好,不笑不算好。」

  「說話算數。」

  「我什麼時候說過空話?」

  曾國藩背著手在屋裡踱來踱去,一刻鐘後,他走到書案前,揮筆寫了一首詩,遞給劉蓉:「你看吧!」

  劉蓉看時,卻是一首寶塔詩,輕聲念道:「蝦。豆芽。芝麻粑。飯菜不差。爹媽笑哈哈。新媳婦回娘家。親朋圍桌齊坐下。姑爺一見肺都氣炸。眾人不解轉眼齊望他。原來駝背細頸滿臉坑窪。」

  劉蓉不動聲色,曾國藩在一旁有點著急,屏住氣,不敢做聲。隔一會兒,只見劉蓉的頭點了兩下,終於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好,笑了,笑了!」曾國藩孩子似地樂了起來。

  「滌生,你把你們荷葉塘罵新姑爺的俚語拿來逗我!」

  「管他俚語也罷,村言也罷,你笑了就好!」

  「我再給你續兩句吧!」劉蓉提筆在後面再補下兩句:「滌生詩才大有長進真堪誇。劉蓉認輸留在軍營蒔竹栽花。」

  「妙,妙!孟容,你真是誠信君子。」

  離開劉蓉回到書房,曾國藩沉思起來。從劉蓉告假一事上,他終於明白了羅澤南離贛赴鄂的真正用心。原來他們都對江西戰局失去了信心,功名心重的羅澤南要到湖北去建功立業,功名心不太重的劉蓉則想及早抽身回籍。曾國藩情緒低沉,不斷地問自己:我在江西真的就陷入了困境嗎?

  不久,咸豐帝實授曾國藩為兵部右侍郎,仍在江西督辦軍務,其職由沈兆霖兼署。這道任命並沒有改變曾國藩在江西孤懸客位的局面,各府縣聽的是巡撫、兩司的命令,並不買兵部堂官的帳。前幾天,曾國華派人來訴苦,說手下一哨長因公夜行,被新昌縣當長毛拿獲。曾國華拿著蓋有「欽差兵部右侍郎關防」的公文去交涉,竟被新昌縣令置之不理,還說以前的公文蓋的都是「欽差兵部侍郎銜前禮部侍郎關防」,為何又變了,曾大人到底是個什麼官?弄得曾國華啼笑皆非。

  曾國藩窩著一肚子氣,又無法發作。到頭來,還得動用文俊的巡撫大印才放了那個哨長。彭壽頤也來訴苦,說厘金日漸減少,卡丁一天到晚盡受氣,被打死活埋的事屢有發生。曾國藩苦惱極了,沒有銀子,這支龐大的軍隊如何生存打仗?

  「銀子的事,還有辦法可想。」郭嵩燾的父、叔都經過商,到底於此見得多些。他見曾國藩一天到晚為餉銀事愁眉苦臉,出主意說,「我為你跑一趟杭州,遊說浙撫何桂清,要他支援三萬引浙鹽。這三萬引浙鹽在江西推銷,估計可獲利十萬兩銀子。另外,還可向朝廷陳說困難,請朝廷從上海關稅中撥一批餉銀來。上海商賈雲集,貨物山積,銀子多得像水一樣,分出十萬八萬應無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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