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九三


  「我幼讀東坡此文,便覺可疑。水擊石竅,豈獨彭蠡之石鐘山?吾家鄉多見之。那年我路過湖口,特地去看了一下,才解開這個疑點。原來此山之名,井非擬聲而得,實乃以形而得。那座山,遠遠地看去,恰如一座石刻的大鐘。」

  「雪琴,你可以寫一篇辨石鐘山的文章,跟東坡唱一唱對臺戲。」曾國藩笑道。

  「平定發逆後,我是要把這件事記下來,那時再求滌丈給我修改。」二人都一齊笑起來。正說得高興,前面走來一人,對著曾國藩深深一鞠躬,說:「侍郎大人別來無慈。」

  曾國藩被弄得莫名其妙,那人抬起頭來,荊七驚奇地叫道:「你不就是楊相公嗎?怎麼到這裡來了?」

  曾國藩也感到奇怪,說:「真的是楊國棟!你這幾年可好?」

  楊國棟答:「說來話長,寒舍離此不遠。今日天賜能與侍郎大人在此幸會,真令國棟做夢都沒有想到。就請侍郎大人和這位大人——」

  「這位是彭統領彭玉麟。」曾國藩介紹。

  「啊,久仰久仰!就請侍郎大人和彭統領及七哥一起到捨下一敘。」

  荊七說:「楊相公,你那年不辭而別,後來又偽造大人家的古玩去賣,害得大人白白丟了八百兩銀子。」

  楊國棟大驚:「有這樣的事?如此,則罪孽深重,容國棟今夜慢慢向大人說清。」

  楊國棟是什麼人,王荊七為何說他害得曾國藩白白丟了八百兩銀子?事情發生在五年前。

  一天上午,曾國藩正在求缺齋用功,王荊七領來一個衣著寒傖的窮書生,說:「大人,這位楊國棟先生一定要拜見您,我說了好多話都不能攔住。」

  曾國藩放下手中的《韓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將來人打量一下,只見此人三十餘歲,長條臉,兩眼烏亮有神,從臉色和衣衫來看,是個處於困厄中的潦倒者。曾國藩對來訪的讀書人,一律予以謙恭熱情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還是貧寒的。讀書人只要有真才實學,還怕沒有出頭之日?今日魚蝦,明日蛟龍,是常見的事。何況眼前這位楊國棟那雙黑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個聰明靈秀的人。曾國藩一點不擺侍郎的架子,站起身來,客氣地招呼楊國棟坐下,並要荊七泡一碗好茶來。曾國藩微笑問:「足下是哪裡人?找鄙人有何事?」

  楊國棟說:「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為何無一點桃源口音?」曾國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歲時跟隨父母到了浙江金華,一直到二十歲上下才出來遊學求師,故現在沒有一點桃源口音了。」楊國棟在曾國藩的面前,神態自若,全無一點尋常士子忸怩膽怯的模樣,使曾國藩對他頗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師來遊學的嗎?」

  「晚生此番到京師,是特來謁見大人的。聞得大人乃當今理學名臣,天下士人都願一識荊州。國棟此來,不求富貴,只求大人收留我做個學生,早晚得聽大人咳唾。」

  曾國藩摸著鬍鬚,微微一笑:「足下讀先賢之書,想來一定有高見。」

  「晚生讀聖賢書,談不上高見,卻也有點心得。」楊國棟並不謙讓,放膽而談,「某以為程朱之學,以『不欺』二字可以盡之。不欺人,尤貴不欺己。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不欺己者,萬不得一。某知之二十年,試行二十年,而終不能做到,故千里來京,求教于大人。」

  曾國藩聽了很高興,說:「足下功夫猶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然能行。朱子講先知後行,陽明講知行合一,二位先賢講的都有道理。朱子說:『義理不明,如何踐履?』又說:『知行常相須,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陽明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先賢這些至理名言都說得深刻,足下好好領會,身體力行,必然大有長進。」

  楊國棟聞之大為折服,伏拜於地,說:「大人指教之言,真藥石也。」

  曾國藩扶起楊國棟,二人縱談朱陸異同及陽明學派之利與害,大為暢快。曾國藩破例收下楊國棟,並在朋友之間稱讚楊國棟學問根基深厚,悟性甚好。遇到曾國藩稱讚時,楊國棟也並不怎麼感謝。別人問他,他說自己是來求學的,並不是來求名的。有人前來拜訪,楊國棟總拒而不見,國藩漸漸地對楊國棟敬重起來。

  楊國棟在曾府住了三個月。一日,忽然不辭而別。四處找尋,都不見他的蹤跡。曾國藩很覺奇怪。一連幾天尋不到,也就算了。後來,楊國棟這個人也被曾府逐漸淡忘。

  這一天,曾國藩與朋友游琉璃廠,在一個古玩攤上見到幾軸字畫。曾國藩拿起一看,大吃一驚,原來都是自己平日收藏的舊物。正在疑惑不解時,又瞥見一個荷葉硯臺。國藩拿起荷葉硯臺,心中暗暗叫苦。這個硯臺,不琢不雕,其形天然作一片荷葉狀,硯面青翠發亮。更稀奇的是,硯面能隨四時天氣變化而變化,晴則燥,雨則潤,夏則榮,冬則枯,就像一片真荷葉。天雨時,硯上自有水滴如淚珠,用來磨墨,無須另外加水,寫出來的字,格外光亮。此硯本是湯鵬家的祖傳之寶。湯鵬與曾國藩原是很要好的朋友。湯鵬自負才高,目中無人。一次與曾國藩為一小事爭論起來,竟勃然大怒,罵曾國藩不學無術。曾國藩惱火,與他絕了往來。後來,倭仁知道此事,指責曾國藩不對,說一個研習程朱之學的人,不能有這樣大的火氣。曾國藩心悅誠服地接受。第二天便主動登門向湯鵬道歉,又設宴邀請湯鵬來家敘談。湯鵬大為感動,二人和好如初。湯鵬病危時,向曾國藩託付後事,並將這個祖傳古硯送給他。曾國藩十分喜愛這個硯臺,通常不用,珍藏於箱底。「這硯臺和字畫怎麼會到這裡來呢?」曾國藩心中甚是詫異。問攤主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攤主說是從一個名叫楊國棟的那兒買來的。曾國藩駭然,忙問楊現住何處,答住在西河沿連升店。曾國藩立即命家人到連升店找楊國揀。店主說楊早已離開,不知去向。曾國藩無奈,只得將家中所有現銀拿出,湊足八百兩,將硯臺和字畫贖回來。為此事,曾國藩足足有半個月心裡不快,自己埋怨道:真是瞎了眼,將一個竊賊留在家裡,不但看不出,還視之為奇才而加以敬重。

  為顧全面子,他命令家中人誰都不要向外人談起此事。

  偶爾一天下雨了,曾國藩命荊七取出古硯來,磨墨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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