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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八章 攻取武昌

  青麟一進巡撫衙門,就要向駱秉章、曾國藩等人行旗人大禮,慌得駱秉章連聲說:「墨卿兄,這使不得,快坐下來,談談武昌戰事。」

  「青麟有罪,武昌失落了。」青麟一開口,就流下了眼淚。

  他是正白旗人,翰林出身,去年由戶部左侍郎差委湖北學政,今年已調任禮部右侍郎,人卻仍在湖北。二月,湖北巡撫崇綸丁母憂解職,在德安守城有功的青麟,被咸豐帝任命為巡撫。因戰事緊急,崇綸亦未離城,以協助軍務的身分留在武昌。荊州將軍台湧被任命為湖廣總督,代替戰死堵城的吳文鎔。青麟的到來,已經說明了武昌被太平軍攻下的事實,所以他的這句話並沒有引起駱秉章、曾國藩等人的震驚。青麟語聲哽咽地繼續說:「青麟辜負皇上聖恩,罪不可赦,但武昌之失,湖北戰局慘敗,完全是崇綸、台湧等人造成。小人秉政,貽誤國事,再沒有比這更可恨的了。」

  青麟痛苦得說不下去了。曾國藩叫親兵端來一盆水,又叫送來一碗香茶,讓他先擦擦臉喝點茶,並安慰他說:「墨卿兄,湘勇三路人馬已動身前往湖北,湖北戰事的轉機已到,你先寬下心來。吳文節公殉國前,曾有信給我。信中飽含冤屈,然又未明言。國藩正為恩師之死而痛心,你慢慢講清楚,我要向皇上稟告。」

  青麟得到了鼓舞。他正愁滿腹苦衷無法上達朝廷,於是將一肚子委屈都倒了出來:「吳文節公本不會死的,完全是崇綸排擠的結果。崇綸不學無術,心胸狹窄,憑著祖上的軍功和鑽營投機的伎倆,才爬上巡撫的高位。但他還不滿足。自從程矞採制軍革職後,他便在朝中四處活動,謀取湖廣總督一職。所圖不成,故忌恨中傷張石卿制軍。田家鎮一役,有意拖延兩天,貽誤戰機,張制軍兵敗。他又添油加醋告惡狀,遂使張制軍降調山東。」

  左宗棠氣憤地說:「據說張制軍離鄂之時,三千得軍功的兵士摘去頂戴夾道跪送,為張制軍鳴不平。」

  「是的。」青麟接著說,「崇綸原以為把張石卿擠走後,會穩坐湖廣總督寶座,誰知接任的不是他,而是吳甄甫制軍。吳制軍一來,他就視之為眼中釘,一日三次催吳制軍出兵。吳制軍擬穩守武昌,伺機出擊。崇綸就上奏朝廷,譏諷吳制軍怯陣。朝廷不明真相,嚴令吳制軍離武昌赴前線。」

  曾國藩說:「甄甫師來信說受小人所害,原來如此。」

  青麟說:「吳制軍出兵後,崇綸借道路阻塞為由,一不發糧草,二不發援兵,活活地把吳制軍推到絕路。」

  「崇綸這般缺德,天理國法不容!」想起吳文鎔當年的厚恩及死前信中所流露的悲哀,曾國藩對崇綸恨之入骨。

  「天公有眼,崇綸因母喪而離職,但他並不離開武昌,仍然暗中控制文武員屬。我因吳文節公死事之慘,說了他幾句,他便遷怒於我,指使下屬不聽號令。長毛圍城三個多月,城內文武卻各懷異志。諸君替我想想,這武昌如何能守?」

  眾人歎息。

  「署總督台湧也畏敵如虎,不發一兵來武昌增援。糧盡援絕,軍中怨聲載道。十五日夜裡,當長毛猛攻武勝門時,崇綸卻領著親兵,化裝成百姓出城逃命去了。十六日清早,總兵李文廣沖進我的房子,喊道:『中丞,眼下城裡只剩下一千饑疲之兵,再不出城,便要全軍覆沒了。』我說:『我身為巡撫,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豈可舍城出逃!』李總兵哭著說:『中丞,崇綸世受國恩,卻臨危倉皇逃命,台湧握奪重兵,卻一兵不發。中丞你死守武昌三個月,與士卒一起喝菜湯、上城樓,卻落得如此下場。朝廷忠奸不分,賢愚不辨,令人氣沮。中丞縱然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百戰倖存的一千弟兄們著想。他們都是忠於朝廷的硬漢。』說著說著,他便跪下,拉著我的衣袖叩頭說:『中丞,我請求你為國保存這一千忠良吧!』我被李總兵說得五心無主。突然一陣炮響,文昌門被攻破,長毛湧進武昌。李總兵拉著我上馬,從望山門出了城,一路向南奔來。」

  青麟說到這裡,低下頭來,顯出一副又羞又愧的神情。這時,劉蓉在旁向曾國藩使了個眼色,隨即離席。曾國藩對青麟拱拱手說:「墨卿兄穩坐,我出去更衣即來。」

  曾國藩出門後,悄聲問劉蓉:「孟容有何見教?」

  劉蓉說:「克復武昌,就在青麟身上。」

  「此話怎講?」

  劉蓉附在曾國藩耳邊,說出一條計策來。曾國藩笑著說:「人稱你為小亮,果真名不虛傳。」

  說著,二人一先一後回到廳裡。曾國藩皺著眉頭對青麟說:「墨卿兄的處境,實在令人同情。不過,」他的神情變得嚴峻起來,「省城丟失,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巡撫罪當斬首。」

  青麟臉色慘白,冷汗直流,抖抖地說:「我亦知皇上不會饒過,還望諸君為我將實情奏報,即使皇上不能網開一面留下青麟殘軀,但能為國家保存這一千忠良之士,我死亦值得了。」

  說完,重重地歎了一口長氣,兩眼無神地看著眼前的茶碗。

  曾國藩說:「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使墨卿兄將功補過,換取皇上的寬恕。」

  「滌生兄有何高見?」就像一個即將斃命的落水者看到上游漂來了木頭,青麟眼中閃出希望的光芒。

  「目前湘勇已分三路北進,即日將達武昌,倘若墨卿兄為湘勇光復武昌出力,則前過可補。只是頗有一點危險,不知老兄願為否?」

  曾國藩摸著胸前的鬍鬚,兩隻三角眼盯著青麟那張典型的尖細泛白的旗人臉,似乎在審視著他的膽量。曾國藩出自對吳文鎔的憐憫,固然同情青麟的處境,但實際上是瞧不起這個怕死鬼的。

  「青麟已犯死罪,何險可懼?滌生兄,你只管說。」青麟說的是實話。

  「我有一個主意,也不知可用不可用,說出來,尚請駱中丞和季高兄潤芝兄指點。我想以三百精幹湘勇,作老百姓打扮,裝成半路上捉住墨卿兄的樣子,然後把墨卿兄送到武昌長毛頭領那裡,以此博得長毛的信任,埋伏在武昌城裡作內應。到時裡應外合,收復武昌就容易多了。」

  「此計甚好。」左宗棠說,「只是要有幾個膽大心細會辦事的人去幹,要打入賊窩子裡去。據說打武昌的長毛頭,就是不久前進犯我湖南的那個人,湘潭收復後,他匆忙帶兵返回湖北,攻陷了武昌。」

  胡林翼說:「此人是長毛偽翼王石達開的胞兄石祥禎。派去的人,要善於臨機應變,弄些乖巧法子出來,把此人拉下水。」

  駱秉章也說:「這個主意可行。季高說得對,要選幾個靠得住的人。」

  青麟想:把我送回武昌交給長毛,萬一長毛先把我處死,怎麼辦呢?但這層意思他不敢說出,只得硬著頭皮說:「一切憑滌生兄安排!」

  一隊穿著各色衣服的百姓,在通往武昌的大道上疾行,他們正是曾國藩派出的化了裝的三百湘勇,為首的是水師統領彭玉麟,副手是康福和鮑超。鮑超是個粗魯漢子,曾國藩挑選他,是因為看重他高超的武藝,危難之際,他一人可頂十人用。

  這天正午,在紙坊客店裡吃罷中飯後,彭玉麟對青麟說:「中丞,請你老委屈一下,戲要開場了。」

  青麟懂得他的意思,說:「你動手吧!」

  幾個湘勇上前,用一根粗麻繩將青麟的上身捆得嚴嚴實實,押著他,向武昌城走去。

  酉初時分,彭玉麟一行來到武昌望山門。為防奸細混入,武昌各門把守嚴密。巡視望山門城防的是周國賢,他和康祿一樣,也已升為師帥了。康福眼尖,一眼看到站在城樓上的,竟是野人山上的仇人,忙把帽檐拉下,並鑽進人堆裡。周國賢威嚴地發問:「城下是何人在喧鬧?」

  彭玉麟走上前,靠著城牆根,以一口純正的安徽話答應:「將軍,我等本是武昌城裡的良民。前幾天被青麟裹脅出城,半途間我們殺了青麟的親兵,把青麟抓了起來,現送給將軍發落。」

  周國賢問:「你既然是武昌人,為何口音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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