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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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的一番貌為譴責,實為信任的話,使得渾身僵冷的曾國藩漸有活氣。這個自詡為今亮的怪傑,是充分相信自己能夠建功立業、流芳千古的啊!他從心裡感激左宗棠的好心,但嘴上卻有氣無力地說:「國藩自盡,實因兵敗,不得已而為之呀!」 左宗棠橫眉望了曾國藩一眼,根本不理睬他的辯白,依然侃侃而談:「一萬水陸湘勇,從四處趕來投在你的麾下,他們都是你的子弟,猶如兒子投靠父母,幼弟依賴兄長一樣,眼巴巴地盼著你帶他們攻城略地、克敵制勝,日後也好圖個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現在,你全然不顧他們嗷嗷待哺之處境,撒手不管,使湘勇成為無頭之眾,最後的結局只能落魄回鄉,過無窮盡的苦日子。這一年多來的辛苦都白費了,功名富貴也成了水中之月、鏡中之花。作為湘勇的統帥、子弟的父兄,你的仁在哪裡?眾多朋友,應你之邀,放棄自己的事情來做你的助手,郭筠仙募二十萬鉅款資助你。他們圖什麼?圖的是你平天下巨憝,建蓋世勳名,大家也好攀龍附鳳,青史上留個名字,也不枉變個男兒在世上活過一場。你如今只圖自己省去煩惱,卻不想因此會給多少朋友帶來煩惱。你的義又在哪裡呢?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八個字,只因你今日一死,便如同銅打鐵鑄,永遠伴隨著你曾滌生的大名……」 不待宗棠說完,曾國藩霍地從床上爬起,握著他的手說:「古人雲『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這不是指今日的我麼?國藩一時糊塗,若不是吾兄這番責駡,險些做下貽笑萬世的蠢事。眼下兵敗,士氣不振,尚望吾兄點撥茅塞。」 左宗棠想,曾國藩畢竟不是俗子,此番能夠複起,前途大有指望。他微露笑容說:「宗棠深怕仁兄一時氣極而懵懂,故不惜危言聳聽。滌生兄,我想你一定是見到今夜江邊送陶恩培榮升而更抑鬱。其實,這算得什麼!像陶恩培那樣的行屍走肉,宗棠從來就沒正眼瞧過。漫說他今日只升個布政使,就是日後入閣拜相,也不過是一個會做官的庸吏罷了。太史公說得好:『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不能在史冊上留下驚天動地、烈烈轟轟的豐功偉績,再高的官位也不值得羡慕。至於世俗的趨炎附勢,只可冷眼觀之,更不必放在心上。孫子雲:『善勝不敗,善敗不亡。』經得起失敗,才會有勝利。失敗不可怕,怕的是敗後一蹶不振,缺乏不屈不撓的氣概。昔漢高祖與項羽爭天下,屢戰屢敗,最後垓下一戰,項羽自刎。諸葛亮初輔劉先主,棄新野,走樊城,敗當陽,奔夏口,幾無容身之地,最後才鼎足三分。這些都是仁兄熟知的史事,以宗棠之見,今日靖港之敗,安得不是日後大勝的前奏?此刻潰不成軍的湘勇,異日或許就是滅洪楊、克江寧的雄師!」 慷慨激昂的議論,意氣風發的神態,給曾國藩平添百倍勇氣。他握著左宗棠剛勁有力的雙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左宗棠摸摸口袋,猛然想起一件事,說:「昨日朱縣令來長沙,談起日前見到伯父大人情形。伯父大人臨時提筆寫了兩行字,托朱縣令帶給你。今日幸好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吧!」 左宗棠從衣袋中拿出一張折迭得整整齊齊的紙條。曾國藩看時,果然是父親的親筆:「兒此出以殺賊報國,非直為桑梓也。兵事時有利鈍,出湖南境而戰死,是皆死所,若死於湖南,吾不爾哭!」父親的教誨,使曾國藩心酸:今日若真的死了,何以見列祖列宗!他抖抖地重新折好父親的手諭,放進貼身衣袋裡,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康福興奮異常地奔進船艙,問候過左宗棠後,對曾國藩說:「大人,湘潭水陸大勝。十戰十捷,逆賊全軍覆沒,賊首林紹璋隻身倉皇逃走。」 「真的?」曾國藩簡直不敢相信。 「真的!這是塔副將的親筆信。」 曾國藩接過塔齊布的來信,兩行熱淚再也不能控制,簌簌流了下來。 湘潭水陸全勝,把曾國藩和整個湘勇從死亡中挽救過來。 不久,報捷的奏摺加上咸豐帝的朱批轉了回來。朱批大大嘉獎湘潭之捷,對嶽州和靖港的失敗僅輕輕帶過,未加指責。尤使曾國藩感到意外的是,皇上嚴詞訓斥鮑起豹失城喪土之咎,並革了他的職,交部查辦;塔齊布被任命為湖南水陸提督,管帶湖南境內全體綠營,又撤銷了對曾國藩降二級的處分,准其單銜奏事。還有一點,是曾國藩做夢都不曾想到的:除巡撫外,包括藩、臬兩司在內的湖南所有文武官員,都可以由曾國藩視軍務調遣。這一道上諭,是咸豐帝對曾國藩最有力的支持,使湖南官場對曾國藩的態度徹底改變了。駱秉章帶著徐有壬、左宗棠等一班官員來到水陸洲畔,並抬來一頂八抬綠呢空轎,親來拜訪一直住在船上,被長沙官場冷落了兩個月的曾國藩。駱秉章異常親熱地對曾國藩問長問短,說鮑起豹等人要上參折,自己如何反對;對湘勇的能征慣戰,自己如何賞識等等。這種官場的極端虛偽,曾國藩見得多了,心裡不住地冷笑。經過左宗棠那一頓痛駡後,曾國藩對功名與事業、人情與世態,認識又大大加深一步。他知道自己今後仍需要駱秉章,需要湖南官場,故當駱秉章執意恭請他上岸,依舊回到原來審案局衙門去住時,他在幾經推辭後,還是上了駱秉章送來的大轎,帶著水陸營官和郭、劉、陳等一批參謀進了城。王闓運則在前次隨彭玉麟的船回湘潭雲湖橋老家去了。曾國藩坐在轎中,想起這一年來的酸甜苦辣,心裡很不是個滋味,特別是這幾天的變化,更令人感慨良多。「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成蒼狗。」變幻難測的人世,真比白雲化作蒼狗還來得快! 當天夜裡,藩司徐有壬便客客氣氣地單獨來審案局拜訪。 寒暄畢,徐有壬說:「去年中元節的節禮,鄙人原擬綠營、練勇一體散發,不分彼此,怎奈鮑起豹堅持說不能發給練勇,不然,他的提督面上無光,並以辭職相要挾。也是鄙人生性軟弱,一時間少了主張,還望仁兄千萬勿掛在心上。」 曾國藩淡淡一笑,說:「徐方伯客氣了,區區小事,國藩早已淡忘,何煩再提。」 徐有壬放下心來,又說:「去年湘勇向衡州陸知府騰借的十萬兩銀子,我已通知陸知府,這批銀子就從藩庫裡增撥下去,不必再向湘勇討還了。」 曾國藩心想,這是拿朝廷的錢來結私人的感情。這種事,曾國藩也見得多了。湘勇現在缺的就是銀子,你既然送銀子上門,我就照收不誤。曾國藩客氣地微笑著說:「徐方伯厚意,國藩很是感激。」 徐有壬擺出一副誠懇的神態,說:「都是皇上的銀子,仁兄在為皇上辦事,何謝之有!湘勇不久就要出省與長毛作戰,隨營征戰,非鄙人所長,這後方籌款籌糧之事,鄙人則盡力而為。」 曾國藩心想,原來他是怕徵調入營去擔驚受苦,便笑著說:「隨營征戰之事,哪裡敢勞動大人,若能為湘勇籌款籌糧,方伯之功,將莫大焉!」 徐有壬徹底放心了,滿意出門。王錱看不過去,對曾國藩說:「何不委他個苦差事,讓他嘗嘗味道。」 曾國藩說:「這種人骨頭軟架子大,派在軍中,反而誤了我的事。莫說他還拿了十萬兩銀子來,就是朝廷下令調他到軍中,我都不要。」 說罷,二人都笑起來。因徐有壬的到來,曾國藩想起一件大事,趕緊叫荊七到提督衙門去請塔齊布來。曾國藩對當初推出塔齊布的決策深為滿意。倘若塔齊布不是滿人,何能如此快地得到朝廷的絕對信任!綠營在塔齊布的手裡,也就在自己的手裡。 塔齊布招之即來。曾國藩問:「塔提督,湖南綠營,你將如何統率?」 「綠營腐敗已甚,當今之務,首在嚴加整頓。」塔齊布不加思索地回答。曾國藩微微搖頭,說:「嚴加整頓,固是必行之事,但今日首務,卻不在此。」 「為什麼?」塔齊布感到奇怪,曾國藩不是常常說綠營已爛,必須下狠心割去爛肉嗎? 「塔提督,論資歷,你比得上鮑起豹嗎?」 塔齊布搖搖頭說:「遠不及。」 「去年鎮筸兵嘩變,沖進你的宅院要殺你,還記得嗎?」 「這仇恨永世不忘。」 「智亭兄,你資歷不及鮑起豹,軍中不服者必多;你記下鎮筸兵的仇恨,又必然引起鎮筸兵的害怕。這一個不服,一個害怕,綠營軍心能穩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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