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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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湘勇水陸兩支人馬聚集在靖港。靖港鎮上,八仙桌雖擺滿街,卻不見半個太平軍。正在疑惑之際,忽聽得一聲沖天炮響,埋伏在銅官山上的兩萬太平軍將士一齊鑽了出來,一個個舉著大砍刀,呐喊著奔下山,像一股勢不可擋的急流沖過浮橋,壓向靖港。曾國藩看著漫山遍野的紅、黃包巾,方知上了隆少爺的當,心中叫苦不迭。湘勇只知道靖港僅有五百長毛,滿懷輕易取勝的把握,眼前忽然出現的這種驚天動地的場面,完全沒有料到,個個嚇得膽戰心驚,尚未交手,先已氣餒腿軟。王錱、李續賓只得強壓住陣腳,指揮湘勇迎敵。剛一接仗,湘勇便紛紛敗下陣來。靖港鎮上,四面八方響起「活捉清妖曾國藩」的吼叫。炮聲、鼓聲、腳步聲,仿佛雷鳴電閃。湘勇如同跌進八卦陣,不知向何處奔逃,只得退回江邊。曾國藩又氣又急,無計可施。看到一群湘勇抱頭鼠竄,直向江邊奔來,他怒火中燒,慌忙抽出王世全所贈的寶劍,離船上岸,叫康福將一面軍旗插在江邊,自己仗劍立在旗下,鼓起三角眼高喊:「有過此旗者,立斬不赦!」 潰勇被鎮住了,呆立在江邊,不敢前進,有幾個想將功補過的,又硬著頭皮轉回去。這時,又一股潰勇猶如被狂風卷起的敗葉,沒頭沒腦地來到江邊。其中一個湘鄉籍小個子勇丁慌慌張張,只顧逃命,沒有看到曾國藩站在那裡,暈頭轉向地從旗杆邊跑過去。曾國藩恨得牙齒直咬,一劍刺去。小個子勇丁慘叫一聲,痛得在地上打滾,鮮血染紅了河灘。趁著曾國藩抽劍的時刻,一群膽子較大的逃勇慌忙繞過軍旗,手忙腳亂地向停在江邊的戰船湧去,並不等將令,便扯帆開船,一面盲目地向兩岸開炮,許多湘勇則趁混亂之機脫下號褂,丟掉刀槍,躲進草叢樹後。周國虞和新近前來投奔的串子會大龍頭魏逵,帶著兄弟們從靖港街上沖過來,一路高喊:「抓住曾國藩!」「殺死王錱、李續賓!」「為弟兄們報仇的日子到了!」 曾國藩雖仍仗劍立在軍旗下,但已絲毫不起作用,一隊隊潰勇繞過軍旗,跳上戰船,倉皇逃命。浮橋頭邊,王錱率領的一批敢死隊經過一番搏鬥,略占上風,浮橋被湘勇奪過來了,但一批批潰勇卻乘機從浮橋上逃跑,奔走在回長沙的路上。曾國藩氣得把劍扔到地上,命令康福帶人去拆橋。李續賓跑到曾國藩面前請求:「滌師,千萬莫拆橋,讓兄弟們尋一條活路吧!否則就要全軍覆沒了。你老也趕快上船,此仇來日再報。」 曾國藩看著如海浪般壓來的太平軍,以及全部亂了套、爭先恐後上船逃命的湘勇,無可奈何地直搖頭,但仍不願意上船。李續賓急得團團轉。忽然,有人高喊:「韋永富,射軍旗下那個大鬍子!」 話音未落,一支箭擦著曾國藩的左耳飛過去,他嚇得魂都掉了。李續賓、康福過來,將他硬拉上拖罟,立即開船。 這時,江面上刮起了西南風,戰船逆風逆流而上,甚是艱難。李續賓逼著勇丁下船,到岸上去拉纖;褚汝航督促水勇放炮掩護。各船火炮一齊發射,終於勉強把後面追趕的太平軍壓住。沒有上得了船的勇丁,則四處尋路,翻山越嶺,丟盔卸甲地向長沙方向逃去。從開仗到全線崩潰,前後不過一頓飯工夫。 曾國藩坐在拖罟上,聽著後面追兵一聲聲「活捉曾妖頭」的喊叫,看著兩岸飛蝗般射來的箭,以及自己這副倉皇奔命的狼狽相,又惱又羞。自衡州出師以來,與長毛打的兩仗,都以慘敗告終,還不知湘潭那邊戰局如何,長毛如此詭計多端,怕多半也會失敗。辛辛苦苦訓練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曾國藩灰心至極。皇上的重托,恭王、肅學士、鏡海師的信任,自己的抱負,眼看都將化為泡影。《討粵匪檄》中的那些大話,將會永遠成為子孫後世的笑柄。想到這裡,曾國藩羞得無地自容。他閉住眼睛,眼前忽然出現了鮑起豹猙獰憤怒的面孔,徐有壬、陶恩培忌恨陰冷的面孔,駱秉章幸災樂禍的面孔,以及長沙官場形形色色不懷好意的面孔,心裡又煩又亂,慢慢地,這些面孔合為一張臉。這張臉蠟黃狹長,兩隻尖細的眼睛,從鏡片後面射出寒冷的光來,死死地盯著他,乾瘦的喉管裡擠出啞澀的聲音:「先主,你今後不死于囚房,便死於刀兵。」曾國藩唬得睜開眼睛,這不是二十年前的司馬鐵嘴嗎!「活捉曾妖頭」的喊叫聲從後面鋪天蓋地壓來,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了。他斷定司馬鐵嘴預言的這一天已經來到,今日必死無疑。他深知自己已與太平軍結下大仇,一旦被抓,結局只有這樣幾種:抽筋、剝皮、點天燈、五馬分屍、剜目淩遲、梟首示眾。哪一種都令他心驚肉跳。他設想受刑時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員,豈能受長毛的侮辱,還不如自己一死乾淨。」曾國藩下定自盡的決心。 他兩眼下垂,面色煞白,無神地望著艙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麼也不能想像,這條從小深受自己喜愛的美麗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會無情地吞噬自己的軀體。「命運呀,這是命運!」曾國藩在心裡絕望地長歎了一口氣。 康福進艙來,見曾國藩死人般地呆坐在凳子上,兩隻眼睛已經木了,他猛然意識到情形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艙外,一步不再離開。 船過白沙洲,曾國藩望准了艙邊有一個漩渦。他推開艙門,緊閉雙眼,縱身向漩渦跳去。康福聽見水響,見艙門大開,知是曾國藩投水,一邊大喊「救曾大人」,一邊跳進漩渦中。滿船人大驚,紛紛奔向船舷邊。康福水性好,很快就把曾國藩推出水面,船上人接住,把他抬進艙內。眾人見曾國藩一臉灰白,擔心已死。康福把手放到曾國藩鼻孔邊,覺察到一絲氣在出進,才放心。大家七手八腳給他換衣服。好半天,曾國藩才睜開眼睛,看見康福濕漉漉地站在旁邊,知是他下水救自己上來的。他怒視康福一眼:「你是想讓長毛侮辱我嗎?」 康福急中生智,忙笑著說:「大人,剛才長沙飛馬來報,塔副將在湘潭大獲全勝!」 曾國藩冷冷地說:「船在水上走,飛馬報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康福不慌不忙地答:「璞山在陸路遇到報捷的騎兵,為著使大人放心,特遣人坐小劃子前來相告。」 「人呢?」 「在後艙,待我去叫他。」 「不用了。」曾國藩又閉上了眼睛。 康福對著曾國藩輕輕地說:「大人,你老安心養神吧!一切到長沙後再說。」 曾國藩已無力再說話,平躺在床上,讓拖罟拖著他向長沙逃去。一路上風吹浪打之聲,他總疑心是長毛在追趕,直到靠近水陸洲,驚魂甫定。 就在曾國藩靖港慘敗投水被救倉皇逃回水陸洲的這天傍晚,巡撫衙門西花廳裡,為陶恩培餞行的盛大宴會正在進行。 前幾天,陶恩培接到上諭,擢升山西布政使,限期進京陛見,赴山西接任。陶恩培心裡好不得意。一來升官,二來離開了長沙這個兵凶戰危之地。出席宴會的官場要員,城裡各界頭面人物,都殷勤向陶恩培致意。酒杯頻頻舉起,奉承話洋洋盈耳。這裡是榮耀、富貴、享受、升平的世界。正當駱秉章又要帶頭敬酒的時候,一個戈什哈匆匆進來,向各位報告靖港之役的消息。駱秉章為之一驚。陶恩培卻分外快活起來。一邊是蒙恩榮升,一邊是兵敗受辱。孰優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嗎?駱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陶恩培主動把杯子碰過去,微帶醉意地說:「中丞,你感到意外嗎?說實話,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曾國藩這種目空一切的人,不徹底失敗才怪哩!」 駱秉章苦笑著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今夜就離開長沙了,你可以說風涼話,我怎麼辦呢?看來長沙又要被圍了。想起去年擔驚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駱秉章心裡害怕。 鮑起豹喝得醉薰薰的,滿臉通紅,他放下手中的雞腿,嚷著:「怎麼樣?諸位,我早就把曾國藩這個人看透了。一個書生,沒有一點嘰吧本事,眼睛卻長到頭頂上去了。上百萬兩銀子拋到水裡不說,現在引狼入室,完全打亂了我的用兵計劃。」 說罷突然站起,對身邊的親兵大聲吼道:「傳我的命令,關閉城門,加強警戒,準備香燭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廟裡請菩薩。」 聽著鮑起豹下達的軍令,西花廳裡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才過了幾個月的平安日子,又要打仗了,大家都無心喝酒吃菜,嘰嘰喳喳地討論開來。乾瘦的老官僚徐有壬氣憤憤地說:「練勇團丁,剿點零星土匪尚可,哪能跟長毛交戰呢!我去年有意將他們與綠營作點區別,免得刺傷綠營兄弟的自尊心。若不加區別,一體對待,大家說說,還有沒有朝廷的體面?他曾國藩還不滿,還要負氣出走,還要在衡州大肆招兵買馬,想要取代綠營,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時受了他的騙,結果弄得這樣,把我們湖南文武的臉都丟光了。」 唯獨左宗棠坐在那裡不語。他既為鮑、陶、徐等人的中傷而憤懣,也為曾國藩不爭氣而懊惱。忽然,鮑起豹又嚷起來:「駱中丞,我們聯名彈劾曾國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多來,好事未辦一樁,壞事數不清。這種劣吏不彈劾,今後誰還肯實心為朝廷賣力?」 陶恩培、徐有壬立即附合。駱秉章穩重,他制止了鮑起豹的魯莽:「曾國藩兵敗之事,朝廷自會處置。至於彈劾一事,現在不忙,待朝命下來後再說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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