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三一


  咸豐帝見曾國藩先是指責他處理廣西軍務失措,現又說他納諫是虛,不覺大為惱火,本想不讓他說完,但又想知道下文,於是帶著怒氣地指示:「曾國藩奏語宜短,快說下去!」

  曾國藩聽到這句話,頓時感到腳腿發顫,虛汗直流。「是!」

  他鎮靜一下,決心一吐為快:「臣又聞皇上娛神淡遠,恭己自怡。此廣大之美德。然辨之不精,亦恐厭薄恒俗而長驕矜之氣,猶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咸豐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來,臣工們也曾上過不少指責時弊,規勸皇上的奏疏,但語氣都極為委婉溫和。對這樣的奏疏,咸豐帝看得下。儘管文字用得婉轉,但用意他還是明白的,他喜歡臣下都用這樣的語言奏對。

  他沒有想到,今天曾國藩在眾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誤」「虛文」「驕矜」這樣尖刻的語氣來指責,他感到自己至高無上的尊嚴受到挫傷,怒火中燒。曾國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剛過弱冠的年輕人,才敢於如此肆無忌憚。今日如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他厲聲喝道:「曾國藩所奏純屬想像之詞,並無實在內容。如此以激辭上奏而沽忠直之名,豈不虛偽?豈不驕矜?該當何罪!」

  兩班文武見咸豐帝盛怒,莫不戰慄異常。慌得大學士祁雋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國藩所奏狂悖,罪該萬死。但姑念他敢於冒死直諫者,原視皇上為堯舜之君。自古君聖臣直,懇求皇上寬恕他這一次。」

  左都禦史季芝昌也出班擔保:「曾國藩系臣門生,生性愚戇,然心則最直最忠。倘蒙皇上不治其罪,今後自當謹慎。」

  咸豐帝看到祁雋藻、季芝昌都來說情,又思曾國藩之言本出於忠悃,今日治罪於他,勢必招來朝野議論,反為不美。

  於是趁他們說情的當兒,把手一揮:「下去!」

  曾國藩不敢再說什麼,忙磕頭謝恩,退了下來。他不知那天是怎樣回到家裡的。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將大禍臨頭,心中不免有點懊悔。原以為今上會有所作為,誰知卻這樣的器量狹小!他設想馬上會來的處分:重則削職為民,輕則降級外調。他吩咐歐陽夫人收拾金銀細軟;又把紀澤叫到跟前,告誡他好生念書,日後只做一個明理曉事的君子,千萬不要做大官。紀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曾國藩著實緊張了幾天,後來聽說咸豐帝氣消了,只批評他「迂腐欠通」,同時也肯定他「意尚可取」,沒有處分。一場驚恐雖已過去,但新天子的聖德,曾國藩也算體會到了。

  十多年的官場生涯,使曾國藩深深懂得,當今為官,沒有皇上的信任、滿蒙親貴的支持,要辦大事是不可能的。現在是辦團練,性質更加不同。團練若不能打仗,則不成事;不成事,則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會成為一支實際上的軍隊。滿人對握有軍權的漢人,一向猜忌甚深。這支軍隊將會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無功,還有不測之禍。再說,湖南的吏治也太腐敗了,在十八省中可謂首屈一指。從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責湖南的吏治。原巡撫陸費泉、布政使萬貢珍、辰永沅靖道呂恩湛,都因貪污營私舞弊、辦事顢頇等原因交部嚴議,或撤職查辦。現在巡撫、兩司雖說都換了新人,但多年來的腐敗習氣,豈是換掉幾個人就會改變的?還有一個原因隱埋在他的心底最深處,不能有絲毫流露。

  過去在京中做官,從奏章、塘報,以及親友的信函中,曾國藩知道國勢已敗壞。這次出京南下,從直隸到山東,從蘇北到淮南,所到之處皆哀鴻遍野、餓殍盈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各種事態都使他感到國家正處在人心浮動、危機四伏的時刻。曾國藩多次在心裡歎息:沒有想到國勢竟壞到這般地步!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半天,他親眼看到長毛軍容整齊,戰鬥力強,軍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謄抄的告示,以民族大義鼓動漢人起來光復國土一節,更是甚合漢人之心。看來洪楊非等閒之輩。莫非天心真的已厭倦愛新覺羅氏,要改朝換代了麼?自己受皇恩深重,理應匡扶皇室,但無心既厭,人力豈能改變得了!大廈將傾,一木難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嗎?

  想到這些,曾國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料欲效武鄉、鄴侯竟不能!」他決定不受命,至少暫不受命。曾國藩不再想了。他從床上起來,攤開紙,要給皇上寫一份「懇請在籍終制折」。

  經過三四天的反復修改、潤色、謄抄,奏摺已出來了。正擬派人送往長沙,呈請張亮基代奏,荊七進來稟報:「湘陰郭翰林來訪。」

  又是幾年沒見面了,曾國藩與郭嵩燾兩位至交老友相見後分外親熱。郭嵩燾以晚輩身分,向停厝在腰裡新屋的江氏老太太靈柩跪拜行禮,又拜謁老太爺曾麟書,並與曾國藩的四個弟弟一一見面。

  郭嵩燾對曾國藩說:「我來荷葉塘,一來向伯母大人致哀,二來向仁兄恭賀。」

  曾國藩驚道:「我有何事可恭賀?」

  嵩燾笑道:「聽說仁兄即將赴省垣高就,總辦全省團練事務,三湘士人,識與不識,莫不欣欣然,鹹謂湖南之事可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負,撫境安民,撥亂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燾能不恭賀?」

  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話,心中興奮,臉上卻毫無表情,說:「筠仙謬聽傳聞。張中丞雖來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諭旨,但國藩身已不祥,何能擔此重任?張中丞那裡早有信婉謝,皇上諭旨,我亦不能接受。」

  說著,從櫃子裡拿出兩封信函來遞給郭嵩燾。郭嵩燾看時,一封是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一封是曾國藩剛謄正的奏摺。摺子的第一句寫著:「臣懇請在籍終制,不能受命,仰祈聖鑒事。」郭嵩燾不再看下去,扔在一邊,歎息道:「哎!可惜張中丞、左季高、江岷樵都看錯了人。我郭嵩燾這二十年來自認與你最相知,看來也靠不住。『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原來只是文人的詩句,並不是志士的心願。」

  曾國藩是個最要強的人,郭嵩燾這幾句挖苦話,說得他臉一陣陣發熱,極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熱孝在身啦!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辦事的道理?」

  郭嵩燾並不理睬他的表白,繼續以自言自語的口氣說:「只有一人沒有說錯。」

  「誰?」曾國藩脫口而出。

  「湖南水陸提督鮑起豹。他說,曾國藩乃一介文弱書生,他有何本事辦團練,別看他平日氣壯如牛,到頭來一定膽小如鼠。」

  曾國藩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知道郭嵩燾在有意激將,反而臉不熱了,平靜地笑道:「好個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幾句話就可以激得了的。」

  郭嵩燾正色道:「誰要激你?我只是為你可惜。你辜負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使恭王、肅學士、鏡海先生得了個不知人的惡名。」

  曾國藩心裡一驚,鏡海先生向皇上密薦事,已從他的來信中得知,至於恭王、肅順的保薦,卻一點也不知。

  「筠仙,此話怎講?」

  「你看看這封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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