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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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曾國藩、曾國葆都笑起來。陳敷繼續說:「葬在龍口出天子,葬在鳳口出皇后,葬在大鵬口裡出將相。大爺,請再也不要遲疑,就將老太太的靈柩下葬此地吧!」 曾國藩高興地說:「先生說得好,過些日子,就把靈柩移來,葬在這裡。」 陳敷又打開羅盤,細細地測了一番,削一根樹枝插在凹地上,說:「這裡便是金眼的正中處,讓老太太頭枕山峰,腳踏流水。」 說罷,三人一起離開大鵬金翅鳥的嘴口回白楊坪。 聽說來了位奇人,給老太太尋了一個絕好佳城,可以保祐曾府大吉大利,闔府上下,無不歡喜。曾麟書也過來見了陳敷,說了幾句感謝話。晚飯時,曾氏五兄弟都陪著陳敷吃飯,以示謝意。晚飯後,曾國藩把陳敷請進書房,秉燭夜談。 陳敷浪跡江湖幾十年,一肚子奇聞異事,今日又因有所為而來,更是滔滔不絕。曾國藩也將朝中一些有味的故事,揀了一些說說。二人談得甚是投機。 「三個月前,我住在長沙,那正是長毛圍攻長沙最緊張的日子。」陳敷有意將話題扯到戰事,並刺激他,「虧得張中丞居中調度,更兼左師爺出謀畫策,親臨指揮,江將軍率楚勇拼死抵抗,終於保住長沙幾十萬生靈免遭蹂躪。山人想,左師爺、江將軍都只是文弱書生,何來如此膽識魄力。從左、江身上,我看到湖南士子的氣概,真佩服不已。」 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心裡酸溜溜的,他強作笑容說:「湖南士人為學,向來重經世致用,大都懂些軍事、輿地、醫農之學,不比那些光會尋章摘句的腐儒。」 「大爺是湖南士人的榜樣,想大爺在這些方面更為出類拔萃。」 曾國藩頗難為情地一笑,說:「鄙人雖亦涉獵過兵醫之類,但究竟不甚深透。左、江乃人中之傑,鄙人不能與之相比。」 陳敷道:「大爺過謙了。想大爺署兵部左堂時,慨然上書皇上,談天下兵餉之道,是何等地鞭辟入裡、激昂慷慨;舉江忠源等六人為當今將才,又是何等地慧眼獨具,識人於微。依山人之見,左、江雖是人傑,但只供人驅使而已,大爺才真是領袖群倫的英雄。」 「先生言重了。不過,國藩倒也不願碌碌此生,倘若長毛繼續作惡下去,只要朝廷一聲令下,國藩亦可帶兵遣將,乘時自效。」 說到這裡,陳敷見其三角眼中兩顆榛色眸子分外光亮,暗想:曾國藩動心了。陳敷有意將曾國藩諦視良久。曾國藩感到奇怪,問:「先生為何如此久看?」 陳敷說:「今日初見大爺時,見大爺眉目平和,有一股雍容大方、文人雅士的風度。适才與大爺偶談兵事,便見大爺眉目之間,出現一股威嚴峻厲、肅殺凜冽之氣。當聽到大爺講帶兵遣將、乘時自效時,此氣驟然凝聚,有直沖鬥牛之狀。」 曾國藩見陳敷說得如此玄奧,大為驚訝,暗想:這陳敷莫不就是古時呂公、管輅一類人物。曾國藩往日讀書,就十分留意那些隱於占卜星相中的奇人。他細看眼前這位學問博洽、談吐不俗,不畏旅途艱難,無償地送來一處絕好吉壤的江右山人,心中頓起敬意。他自己喜歡看相,便趁機問道:「史書上載有星相家呂公、管輅的事,斷人未來吉凶,毫髮不差,真是神奇。請問先生,這人之貧富壽夭,真能夠從骨相上判斷出來嗎?」 「當然可以。」陳敷斷然答道,「《孔子三朝記》上說:『堯取人以狀,舜取人以色,文王取人以度。』古代聖賢選擇輔佐,總先從骨相著眼,而所選不差,足可資證。玉蘊而璞,山童而金,犬馬鶉蛩,相之且有不爽,何況於人。只是人心深微,機奧甚多,相准不易。」 「先生高論。」曾國藩心中歡喜,又說,「照這樣說來,這相人之事可以相信了。」 「相人之事,有可信,亦有不可信。」陳敷侃侃而談,「若是那種掛牌設攤,以此謀生之輩,其相人,或迎合世人趨吉好利之俗念,或為自己某種意願目的,往往信口雌黃,亦或阿紅踩黑,此不過是攫人銀錢的騙局而已。若夫博覽歷代典籍,推究古今成敗,參透天地玄黃,洞悉人情世態者,其平日不輕易相人,要麼為命世之主指引方向,要麼為輔世之才指明前途,要麼為孝子節婦擺脫困境,胸中並無一絲私欲。其所圖者,為國家萬民造福,為天地間存一點忠孝仁義之氣。這種人不相則已,相則驚天動地。如此星相家,豈可不信?」 曾國藩頻頻頷首,說:「先生所論,洞察世情,不容鄙人不佩服。不過,鄙人心中有一段往事,其中緣故,一直不解。先生可否為我一釋?」 「大爺有何不解之事,不妨說與山人聽聽。」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曾國藩緩慢地說,「那年國藩尚未進學,一次偶到永豐鎮趕集,見集上一先生,身旁豎起一塊布幡,上書『司馬鐵嘴相命』六個大字。我那時正為自己年過二十,尚無半個功名而苦惱,便走到司馬鐵嘴面前,求他相一相,看此生到底有沒有出息。司馬鐵嘴將我左瞧右看,好半天後,沉下臉說:『先生是喜歡聽實話,還是喜歡聽奉承話?』我心頭一驚,自思不妙。但既然已坐到他的對面,便不能中途走掉,於是硬著頭皮說:『當然要聽實話。』司馬鐵嘴把我又細細端詳一番,說:『不是我有心嚇唬你,你這副相長得很不好,滿臉兇氣死氣,將來不死于囚房,便死於刀兵。我說了實話,你心中不舒服。你這就走吧!我也不收你的錢,自己今後多多注意。』我聽了好不晦氣,一連幾個月心神不定。誰知我第二年就進了學,第三年便中了舉,再過幾年,中進士點翰林,一路順利。點翰林回家的那年,我特地到永豐鎮去找司馬鐵嘴,誰知再也找不到了。別人說,司馬鐵嘴知我回來修譜,嚇得半個月前便逃走了。陳先生,你說那個司馬鐵嘴的話可信不可信?」 「哈哈哈!」陳敷一陣大笑,心想:怪不得他不願出山辦團練,是怕死於刀兵之中,必須徹底打消他這個顧慮。「有趣!有趣!司馬鐵嘴可惜走了,不然,山人倒要去見識見識這個至愚至陋的算命先生。山人想那司馬鐵嘴一定是多時沒有生意,窮極無聊,拿大爺開心取笑罷了。大爺的長相,倘若在不得志之時,雙眉緊蹙,目光無神,兩頰下垂,嘴角微閉,的確給人一副苦難中人的感覺。但那個鐵嘴忘記了相書上所說的『相隨心轉』的道理。大爺這副相,若長在心腸歹毒、邪惡多端人的臉上,或有所礙。但他不知,大爺乃堂堂正正偉男子,是忠貞不二、嫉惡如仇的志士,一顆心千金不換,萬金難買。可惜他一個庸人,哪能看得透徹!何況大爺十多年來為學勤勉,為官清正,紓君主之憂,解萬民之難,在刑部為百餘人洗冤伸屈,在工部為數十州縣修路架橋,功德廣被人世,賢名遠播四域。大爺面相,已早非昔日了。」 陳敷這盆米湯,灌得曾國藩喜滋滋樂融融,連聲說:「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山人從今日午後來,便留心大爺面相骨相。見大爺山根之上,光明如鏡,額如川字,驛馬骨起,三庭平分,五嶽朝拱,三光興旺,六府高強。此數者,若備一種,都大有出息。大爺全兼足備,前程不可限量。且骨與肉相稱,氣與血相應。無論從面相骨相而言,均非常人所有。看來大爺位至將相,爵封公侯,是指日可待之事。」 曾國藩連連擺手,說:「先生這番話,鄙人擔當不起。想鄙人出身微末,秉性愚鈍,有今日之名位,亦大出意外,何敢望公侯將相之榮貴。」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陳敷說,「歷來農家出俊秀,大爺不必自限。我細思過,相書上所言,類似大爺骨相者,古來只有三人。即唐之郭汾陽、裴相國,明王文成公,然則三人皆以平亂之功而名垂史冊。如此看來,大爺也將要從此發跡。」 曾國藩想到對張亮基邀請的推辭,一時陷於沉思。陳敷見曾國藩不語,便繼續說下去:「大爺,貴府昆仲,山人今日有幸得以謁見,不是山人面諛,大爺兄弟五人,個個玉樹芝蘭,人人官秩隆盛,尤以大爺和九爺面相最好,將來都可列五等之爵。」 「如先生之言,國藩亦可置身戎間,上馬殺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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