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六


  「將軍調遣兵力,善從全域著眼,實在高明。亮基想古之諸葛亮,處於今日地步,其籌謀部署亦不過如此。」

  「大人言重了。卑職何等樣人,豈敢與諸葛亮比。不過,經大人一提,卑職倒想起有人跟我說過,湖南有三亮,得一亮,三湘可治。不知大人可曾聽說?」

  「實不曾聽說,請將軍詳言。亮基雖比不得當年劉玄德,亦願效法前賢,重金相聘。」

  江忠源緩緩地說:「這三亮之說,雖在湖南士人中流傳,然多不相信,卑職亦不盡信。三亮即老亮、小亮和今亮。老亮者,羅澤南也,他目前正在湘鄉練勇。小亮者,劉蓉也。劉蓉是湘鄉一處士,淡泊名利,然對經濟之學鑽研甚深。今亮者,湘陰左宗棠也。」

  江忠源一提起左宗棠,張亮基就想起一到長沙時,便收到貴州黎平知府胡林翼的來信,信中竭力推薦左宗棠。張亮基記得信中有這樣的話:「此人廉介剛方,秉性良實,忠肝義膽,與時俗迥異。其胸羅古今地圖兵法,本朝國章,切實講求,精通時務。訪問之余,定蒙賞鑒。即使所謀有成,必不受賞,更無論世俗之利欲矣。」如真像胡林翼所說的,那左宗棠也算是當今奇士。但胡林翼和左宗棠是姻親,怕有點言過其實。訪不訪左宗棠,尚未拿定主意,現在正好聽聽江忠源的意見。他說:「湘陰左季高,此人我早就聽說過,請將軍繼續說下去。」

  「卑職對老亮、小亮雖然佩服,但竊以為,此乃人們飾美之詞,究不可與古亮相比。獨有這今亮左宗棠,卑職敬佩至極。左宗棠真可謂人中之龍,其功名雖只一舉人,然經綸滿腹,才華橫絕,當世少有。尤可奇者,此人長期潛心輿地,埋首兵書,天下山川,了如指掌,古今戰事,如數家珍。為人倜儻耿介,意氣豪邁。當今天下紛擾,正是此人建功立業之時。」江忠源想到自己正在向當政者推薦一個可以扭轉乾坤的英雄豪傑時,很覺自豪,禁不住聲氣高昂,精神振奮,「道光二十九年,林文忠公自雲南引疾還閩,路過長沙,特地遣人至柳莊,招來左宗棠。那夜湘江舟次,文忠公與左宗棠抗談今昔,通宵不眠,直到雞鳴天曉,才依依惜別。文忠公為之傾倒,詫為絕世奇才。」

  張亮基平生最為佩服感激林則徐,聽說林則徐如此器重左宗棠,不禁對左宗棠肅然起敬。他說:「這樣看來,左宗棠確有真才實學,但不知比起將軍來差了幾多?」

  江忠源答道:「左宗棠平生所學,乃真正經邦濟世的學問,決不是那些尋章摘句、唯務雕蟲之輩所可比擬。至於卑職與宗棠比,這可以套用徐庶的一句現成話,真是以駑馬比驥騏、寒鴉配鸞鳳,百不及一也。」

  「將軍竟然如此推崇,日前胡林翼來信也全力薦舉,既然文忠公都詫為絕世奇才,亮基豈能不為國家百姓著想,禮聘左宗棠!」

  江忠源說:「左宗棠為人狷介高傲,怕的是非金帛所能動。」

  「然則奈何?」

  「動此人者,乃大人之誠心也。卑職有個小計策,大人不妨試試。」說罷,江忠源移過身,附著張亮基的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

  傍晚,長沙城內戥子橋陶公館門前,來了一隊士兵,為首的戈什哈對門房說:「相煩轉告陶公子,撫台大人有一封急信給他。」

  門房不敢怠慢,把來人迎進客廳,獻茶後,立即把信送進內室,交給陶桄。

  陶桄是前兩江總督陶澍的獨生兒子,左宗棠的女婿,原籍安化小淹,這時正寓居長沙。說起陶、左兩人結兒女姻親這樁事來,真是一段佳話。

  陶澍少年得志,功名順遂,二十五歲便中進士,以後歷任地方要職,晚年做到兩江總督。在任期間,救荒治淮,疏浚河湖,首開海運,改革鹽政,是道光年間一代名宦。他多次微服私訪民間,秉公處理命案。在湖南老家,士人對陶澍極為崇拜。與陶澍比起來,左宗棠的地位就差得太遠了。左宗棠二十一歲中舉後,會試蹭蹬。第一次報罷。第二次已被取為第十五名,但因湖南多中了一名,便把他的名字刷了下來,補上湖北一名,僅把他取為譽錄。左宗棠不屑於當個區區抄寫員,拂袖南歸,在家努力鑽研史地、荒政、鹽政等經世之學。道光十七年,左宗棠主講醴陵淥江書院。這一年,陶澍總督兩江,到江西閱兵,順路回家省墓,經過醴陵。縣令請左宗棠為陶澍下榻之處撰寫楹聯。左宗棠筆走龍蛇,瞬時揮就:「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這副對聯,既表達故鄉人對陶澍的景仰和歡迎,又道出陶澍一生中最引為得意的一段經歷: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底,道光皇帝在乾清宮十四次召見陶澍,並親筆為其幼年讀書的「印心石屋」題匾。這件事,陶澍認為是曠代之榮。當時陶澍見了這副對聯,激賞不已,立即把左宗棠請來,滿口稱讚。左宗棠本仰慕陶澍,他一肚子經世濟民的想法,平日恨無處傾吐。這下見了陶澍,巴不得全部倒出。於是半是請教,半是顯示,從學問談到國事,從鹽政談到海運,足足與陶澍暢談一夜。陶澍為家鄉有這樣的不凡之材而十分高興。

  那年陶澍五十九歲,左宗棠才二十六歲。陶澍認定左宗棠日後的前程會超過自己,竟不顧相差三十幾歲而與之訂忘年交。

  第二年,左宗棠第三次會試報罷。陶澍時已重病在身,一再邀請他到江寧去,要以大事相托。南歸時,左宗棠繞道到了江寧。陶澍知自己不久人世,以尚在髫齡的獨子陶桄託付左宗棠,並主動提出與之聯兒女姻。左宗棠認為自己無論從地位,還是從輩分來說,都不能與陶家聯姻,堅執不肯。陶澍握住左宗棠的手,說:「三十年後,你的地位必在我之上。

  我宦遊大半生,還沒見過超越你的人,請再莫推脫。我死之後,桄兒便如同你的親生兒子,若能教之成才,不辱陶氏家風,則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不獨桄兒託付給你,內子不敏,我的家事也全託付給你。」

  左宗棠異常感激陶澍的知己之恩,說:「制台放心。既然如此,左宗棠今生當為教公子成才而竭盡心力。我已經會試三次,看透了考場弊病,從此以後,再不赴京會試,讀書課兒,躬耕柳莊,以湘上農人終世。」

  不久,陶澍去世。左宗棠把陶公子接到安化老家,在小淹一住八年,將全部所學悉心教與他。以後,又親自主辦了陶桄的婚事。陶桄也一直把左宗棠視同自己的親生父親。

  這時,陶桄拆開信來,粗粗一看,驚得半晌回不過氣來。

  原來信中說,近來長沙危急,全體官紳士民為保衛長沙,有力出力,有錢出錢。陶家為湖南有名富戶,世受國恩,當此危難之際,應為官民之榜樣。特請陶公子在五日內籌辦十萬銀子,以供軍需云云。

  門房見公子呆坐不做聲,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他站在一旁輕聲提醒說:「公子,外面等著回信哩!」

  陶桄仿佛驚醒過來,慢慢地說:「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我不在家,請他們先回去。」

  待來人走後,陶桄立即打發家人陶恭,帶著張亮基的這封信,騎一匹快馬,火速出了湘春門,向北奔去。

  湘陰城東六十裡外,有一大片逶迤相連的山嶺,群峰錯互,山谷深幽。湘陰人泛指這一帶為東山。自從太平軍圍攻長沙,離長沙只有百來裡的湘陰,早已人心惶惶。城裡有些財產的人,紛紛把金銀細軟、眷屬遷避到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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