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五 | |
|
|
返回湖邊的路上,曾國藩心想:自己過去結交的多屬文人,現在干戈已起,大亂將至,要像小岑那樣,多交一些武功高的朋友才是。想到這裡,他慶倖在岳陽樓上認識了楊載福。又想起擺圍棋攤子的康福,棋下得好,武功也不錯,他一隻手,居然使四個大漢不能近身,看來是個淪落風塵的英雄。只可惜不知他下榻何處,不然真要去見見他。邊走邊想,很快到了湖邊。船老大客氣地把曾國藩主僕二人接進艙裡,又端上兩碗香茶。剛才喝了不少酒,正口渴得很,曾國藩端起碗,大口喝了起來。一邊望著早已風平浪靜的湖水,想到今夜可以看到范仲淹筆下「靜影沉璧,漁歌互答」的洞庭夜景,心中甚覺舒暢。他告訴船老大,長沙被長毛圍住了,明天改道到沅江。正說著閒話,只聽見艙外有人問:「船老大,請問你的船明早開哪裡?」 船老大趕緊出艙,說:「明早開往沅江。」 「太好了!我搭你的船到沅江去,船費照付。」 「客官,船費付不付倒不礙事,只是我的船是另一位大爺包的。」 「那就請你代我求求那位大爺。」 荊七走出艙,說:「不搭不搭,你找別的船吧!」 「大哥,幫幫忙吧,我問了許多船,他們都不去沅江。」 曾國藩在艙裡聽到說話聲,似覺耳熟,便走出來。這一見,真把他樂了。原來問話的人,正是擺棋攤子的康福。康福一見也驚了:想不到這位大爺竟是幫他解圍那人的朋友!曾國藩的三角眼裡射出喜悅的光芒,連忙招呼:「這位兄弟,快進艙來,我們一道到沅江去!」 待康福進了艙,坐下,曾國藩說:「我正想找你,你卻來了,真是巧事!下午我見你棋攤上寫著『康福殘局』,想必足下就是康福了。」 「大爺說得對,在下正是康福。今天在街上,多蒙大爺的朋友出面解圍,不然就麻煩了。」 船老大見他們很熟,又端來一碗香茶。曾國藩問:「兄弟,聽你的口音,像是沅江、益陽一帶的人,你這是回家去嗎?」 「在下是沅江縣下河橋人。本想在嶽州再呆些時候,今下午遇到那幾個無賴攪了我的場子,又不願意和他們再糾纏,便臨時決定立刻回沅江,真是天幸,正好遇見大爺。請問大爺尊姓大名,何處人氏?」 「鄙人名叫曾國藩,字滌生,湘鄉人。」 康福一聽,驚疑片刻,連忙跪下拜道:「你老就是湘鄉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冒犯。」 曾國藩沒料到一提起名字,康福便什麼都知道,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告訴他真名。忙叫荊七將他扶起,和氣地問:「兄弟,請問台甫?」 「回大人的話,小人賤字價人。」康福恭恭敬敬地回答。 曾國藩見他這樣,趕忙說:「我現在回籍奔母喪,已向朝廷奏明開缺一切職務,不再是侍郎,而是普通百姓,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也不要過分講究禮節,你就叫我滌生吧!或感不便,就叫我一聲大爺也行。」 聽到這幾句話,康福心裡很是感動,眼下這位被鄉民神化了的侍郎大人,竟然是如此的平易、謙和。喝了幾口茶後,曾國藩說:「我素日也喜歡下圍棋,今日見足下棋藝,自愧不如。」 「大爺快不要提這事了。」康福顯出一副慚愧的神情,「小人這幾天萬般無奈,才在街頭擺攤賣藝,實在有辱棋道,也有辱康氏家風。」 「也不能這樣說。足下這是擺下一個擂臺,以會天下棋友,怎能說『有辱』二字。」自從看出康福的棋藝武功以後,曾國藩對他擺攤賣藝之事也改變了看法。康福苦笑一下說:「圍棋乃堯帝親手所制,當初制棋目的,原是為了陶冶太子丹朱性情,使之去囂訟嫚泛而走入正道,故史書上有『堯造圍棋,丹朱善弈』的話。幾千年來,圍棋為薰陶我炎黃子孫雅潔舒閑之性情,發揮了益智、養性、娛樂之功用,歷朝歷代,凡是善弈之人,莫不是情趣高潔、才智超俗之君子,幾曾見圍棋與金錢混在一起的。」 曾國藩聽了康福這番議論,頻頻點頭稱是。康福繼續說下去:「但康福不幸,窮困蹇滯,逼得無路可走,只得靠賣殘局餬口,說來真羞愧。」 「足下有何難處,能否對我敘說一二。」曾國藩覺察到康福胸中似有難言之隱。 「只要大爺想聽,康福願向大爺傾吐。」初見面時的惶恐已經消除,能與曾大人同坐一船,真是三生有幸,且眼前這位紅得發紫的大人物又是這等平和,康福恨不得將心中事全部向他傾吐,「小人命苦,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帶著我們兄弟二人守著父親留下的幾畝薄田艱難度日。前年,母親因積勞落下重病,我跟弟弟商量,就是賣田賣屋,也要給母親治病。背著母親,我們賣盡了祖遺田產。錢用完了,母親也閉眼了。無法,兄弟倆又借錢為母親辦了喪事。為還債,我留下弟弟在家,獨自一人出門做生意。好容易賺了五十兩銀子,誰知在嶽州被賊人全部盜走,當時我簡直氣昏了。不要說店錢、回家旅費沒有,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身上一無所有,唯一的就是一盒圍棋。」 說著,康福從包袱裡將圍棋取出,雙手遞給曾國藩。曾國藩喜下圍棋,對棋子也很有興趣,家中收藏著十余副名貴棋子。他打開包布,露出一個紫紅色檀香木盒,一股淡淡的清香從木盒裡透出。盒面上用銀釘釘出一朵朵隨風飄游的白雲,雲中奔騰著一條金光四射、張牙舞爪的矯龍。曾國藩微微一驚,暗想:這不大像民間用物。他小心打開盒蓋,裡面分成兩隔,一邊放著黑子,一邊放著白子。黑子烏黑發亮,猶如嬰兒眼中的眸子;白子潔白晶瑩,就像夜空中的明星。曾國藩又是一驚。自思所見圍棋子不下千副,宮中的禦棋也見過不少,還從沒有見到過這樣質地精美純淨的棋子。他隨手拿出一枚黑子,覺得它比一般棋子都壓手。時正初秋,天氣還熱,但這棋子卻涼颼颼的,拿在手裡很舒適。他將棋子輕輕叩在桌子上,立時發出鏗鏘的聲響,十分悅耳動聽。曾國藩又拿出一枚白子,感覺一樣,又一連拿出十數枚,枚枚如此,心中甚是驚奇,嘴裡連聲贊道:「好子!好子!」抬起頭來望著康福說:「足下方才說到康氏家風,此棋莫非是祖上所傳?」 「正是。」康福眼望著棋子說,「這副棋子,是在下先人傳下的,到我們兄弟手裡,已經是第八代了。正因為是祖上所傳,康福今天才同那幾個無賴搏鬥。」 曾國藩點點頭,說:「我看那幾個人,說你占了他的地盤是假,借此勒索你這副棋子是真。」 「大爺說得一點不錯。」康福隨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們要的就是我的棋子。兩天前,那個為頭的傢伙在橋頭與我對弈了兩盤。當時,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兩隻貪婪的眼睛。他識貨,知道這棋子非比一般,正經得不到,便糾合人來搶。不是我誇口,我是讓他幾分,真的要打,那幾個人不是我的對手。」康福平淡而緩慢地說著,並無半點驚人之態。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