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九八


  到底是郊外,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塵浮,比起城內的些許春色來,這裡的春意的確要濃烈得多。一大片一大片叫不出名字來的樹木全部換成了新綠,各色各樣的野草小花蓬蓬勃勃地充滿生機;蘆葦叢生的沼澤地裡,成群結隊的鳥兒在飛翔起伏。造物主按時將春光送回人間,但人間的狀況卻糟糕透頂。長年內亂,百業蕭條,江亭邊的幾家飯鋪酒店,房屋破舊,生意清淡。古老的慈悲庵牆傾壁頹,灰暗冷瑟,讓人覺得只要有一陣稍大的風吹來,它便會從頭到腳連根倒塌似的。遊人很少,更無風箏哨鴿。放眼望去,四周一派荒蕪落寞。原本是為了散心而來,卻不料到了這裡,心情反而更加壓抑沉悶了。

  孫中山閉目躺臥,李烈鈞瞪眼吐沫,這兩個情景總在楊度的眼前晃動疊印。「禍國殃民」,「禍國殃民」,「禍國殃民」,李烈鈞的怒駡,聲聲震盪著耳膜。我楊皙子從小發憤讀書,壯志淩雲。戊戌年在時務學堂,與譚嗣同、蔡鍔對天盟誓,要為國獻身。現在,蔡、譚成了舉世崇敬的英雄,我卻變成了「禍國殃民」?在日本四年,我與梁啟超一樣的研究各國憲法,為在中國建立起完整的憲政法制而努力。現在梁成了一代精神領袖,我卻變成了「禍國殃民」?為了祖國,我放棄了在東洋立馬可得的美人和豐饒財產,可這番苦心,又有誰知道呢?為君憲盡忠竭力,固然不合時宜,但介紹孫黃相識、支持黃興起義、挫敗陳炯明的陰謀,這些難道還不足以將功補過,取信於世嗎?為什麼李烈鈞還要死死揪住「帝制餘孽」不放呢?李與我並無私仇,他之所以如此,純系過去政見不同而結下的怨恨。李如此,胡漢民、汪精衛、譚延闓,以及整個國民黨不都會如此嗎?倘若孫先生不死,憑著他的威望和對我的信任,既可以壓住李烈鈞等人的舊怨,又可以讓我為革命事業立新功,晚年的輝煌說不定真可以指望。可現在,大樹已倒,一切都完了!「還不回到佛堂念你的鬼經去」,看來今生今世,惟一的避風港真的只有佛門禪室了!

  萬象皆空,萬緣俱息。還是佛祖指示得對。不這樣來看待世事人生,我楊皙子還能靜下心來安度餘年嗎?

  夏壽田也陷入了沉思。他清楚地記得,那年他高中榜眼,名動天下,享盡了人生無限風光無限榮耀。就是在這江亭,那麼多素不相識的遊人茶客圍繞著他,誰人的眼光裡不充滿著羡慕、尊敬?二十八歲的青年才子,本可以沿著這條已因科舉勝利而開闢的寬闊大道走下去,由翰林而學士,由學士而尚侍,登上仕宦的高峰。可是,國運多艱,命運多舛,歲月一晃就過去了,而今鬢已斑,體已弱,卻一無所成,一無所有,只落得滿眼春光滿眼愁!他終於不能壓制心頭的鬱悶,對楊度說:「皙子,你還記得戊戌年我們第一次游江亭嗎?」

  夏壽田的一句話把楊度的思路從眼前推到了往昔。戊戌年第一次游江亭的事,怎麼可能忘記呢?當年帶給夏午貽的只不過是功名的風光,帶給楊皙子的卻是人生的幸福。靜竹,這個美麗多情的名字,這個美麗多情的女人,年年月月,生生世世,人間天國,宇宙洪荒,將永遠與他相聚在一起!而為他們牽上紅線的,不正是這座江亭嗎?青春伴隨著愛情,在他心裡點燃著一把旺烈的火焰,國家雖然王氣黯然,他個人卻是雄心勃勃!

  「我們第二次游江亭的時候,嶽霜在這裡作畫,靜竹也還在……」夏壽田喃喃地念叨著,往日的追思重重地壓住了他的心頭。

  是的,是的,庚戌年再游江亭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那一天是中秋佳節,兩家結伴在此賞秋景喝菊花酒,靜竹尤其興奮。她拄著拐杖,依偎在楊度的身旁,談起他們的初戀,計劃著再遊潭柘寺,對身體的康復充滿希望。嶽霜架著畫板作畫,亦竹抱著孩子在一旁為她調色。她們本身就構成了一幅恬美的人生畫卷。還有意想不到的寄禪和淨無成雙成對出現在慈悲庵前。灰暗的慈悲庵,大概只有那一刻才煥發著光彩。國事雖不堪問,而生命依然有其樂趣所在。三十多歲的憲政編查館提調仍對前途懷著憧憬。

  然而今日,這一切都化為烏有了。嶽霜走了,靜竹走了,寄禪走了。淨無大概也走了,那本注入寄禪一生情愛的《覆舟集》,看來也只有焚化給她了。國事更加一塌糊塗,年過半一百體氣衰弱的槐安胡同老宅主人也對未來不抱任何指望了。帝王學傳人沒有了,曹錕高等顧問沒有了,中山特使也沒有了,惟一有的,就是這個自封的虎陀禪師。別無選擇,別無出路,除開「萬象皆空,萬緣俱息」,還能有其他嗎?

  「皙子,前兩次我們游江亭時,一人都題了一闋《百字令》,今天我們每人再題一闋,留下作個紀念吧!」當兩人都心事重重地走近江亭粉壁前時,夏壽田向楊度提出了這個建議。

  「好吧!」近三十年歲月,轉眼一瞬間,此中有多少回味,多少感歎!楊度對老友說,「前兩次都是你和我,這次你先寫,我來和你。」

  「行!」

  夏壽田從附近酒家處借來一支筆一壺墨汁,對著粉壁凝神良久,然後揮起筆,先寫下幾句序文:

  戊戌年,予與皙子初游江亭,各題《百字令》一闋,時皆少年,意氣正盛。十二年後再游江亭,又各題《百字令》一闋。時予家難

  初已,皙子東遊歸來,均覺銳氣減半,不復當年。今三游江亭,不可無詞紀實,然國運家事均不堪回首,幸喜予早已信奉禪宗,于無路

  處回過頭來,反覺天空地闊,風清雲爽,無複哀樂之可言矣。

  楊度讀了這段文字,深為驚詫:想不到午貽只參了一年的佛,竟然全得了禪機!且看他是如何寫的。跟著夏壽田手臂的不停揮動,楊度輕輕地誦道:

  西山晴黛,閱千年興廢,依然蒼好。豎子英雄都一例,付與斷煙荒草。

  一勺南湖,明霞碧水,未覺風光少。不堪回首,酒徒詞客俱老。

  休問滄海桑田,龍爭虎戰,閒事何時了?聽唱孤蒲新曲子,洗盡從前煩惱。

  隨分題襟,等閒側帽,一角江亭小。不辭盡醉,明朝花下來早。

  「該你了!」

  夏壽田寫完,將毛筆和墨汁遞給楊度。楊度接過,立即在壁上寫著:

  天畸道人尚無複哀樂可言,虎陀禪師豈至今未成佛耶?萬象皆空,萬緣俱息,一切諸可不言,惟有江亭三歎而已!

  稍停一會,他把和詞一句一句地寫了出來:

  一亭無恙,剩光宣朝士,重來醉倒。城郭人民今古變,不變西山殘照。

  老憩南湖,壯遊流海,少把瀟湘釣。開年一夢,江山人物俱老。

  自古司馬文章,臥龍志業,無事尋煩惱。一自廬山看月後,洞徹身心都了。

  處處滄桑,人人歌哭,我自隨緣好。江亭三歎,人間哀樂多少!

  「楊先生,何須如此,人間正曆滄桑正道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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