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八二


  齊白石說得興起,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杯子繼續說:「在西安,我看了不少古跡,大雁塔呀,曲江呀,茂陵呀,碑林呀,這些地方我都去看了看。郭人漳要我去拜見陝西泉台樊樊山。樊樊山是大官,又是大名士,我怕去見他。郭人漳說,不要緊,樊桌台最重才,況且你現在也是名士了,去見他,他會高興的。我想,去見見也要得。我沒有什麼禮物送給他,就刻了五方印章帶著。誰知第一次去臬台衙門,門房瞪著眼睛盤問了半天,最後說臬台大人巡查去了,不在衙門裡。我白跑了一趟,心裡有點不舒服。回來告訴郭人漳。郭說,你一定沒有送門包,門房不給你通報。原來見臬台還要送門包,我的確不曉得。我問要送多少銀子,心裡想若是要送許多銀子的話,我就不去見了。郭笑著說,不要送銀子,下次帶我的片子去,門房就會給你通報。隔幾天,我帶著郭人漳的名片去,果然門房通報了。樊臬台很客氣地接見了我,與我談了許多畫畫做詩上的事,還問起湘綺師。我把印章送給他,他拿出五十兩銀子給我。我嚇了一大跳,說不要不要。樊臬台說,你靠賣畫刻印為生,怎麼能不收銀子呢?我說,即使收,也不要這麼多呀!樊臬台說,一半是作為買你的印章,一半是送你的。我礙不過他的大面子收下了。他又說,你在西安賣畫刻印,別人不知道你的名聲,可能來買的不多。我來為你寫一張潤格,自然就會有人來買了。樊臬台拿張紙出來,提筆寫著:湘人齊白石來西京賣印畫,樊樊山為之訂潤格。畫,尺紙銀一兩,印每字錢五百文。我心裡又嚇了一跳:這麼高的潤格,會有人來嗎?心裡這樣想,嘴裡沒有說。第二天我將這張潤格貼出去,果然許多人圍著看,都說樊臬台親自為此人訂潤格,此人的印畫一定不錯。於是生意一天天好起來。後來樊臬台用五十兩銀子買我五方印的事傳了出去,生意就更好了。我在西安住了三個月,足足賺了兩千兩銀子。我很感謝樊臬台,臨走時特意向他辭行。他說,不要回去了,五月份我要進京見慈禧太后,太后喜歡字畫,宮裡有個雲南寡婦叫繆素筠,給太后代筆,吃的是六品俸祿。你的畫比繆寡婦的好多了,你跟我去北京,我向太后推薦,太后一定會留你在宮中,至少也吃六品俸。我對樊臬台說,我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叫我去當內廷供奉,怎麼行呢?我這一生沒別的想法,只想畫畫刻印,憑我自己這雙手,積蓄幾千兩銀子,供養父母妻兒,就心滿意足了。我謝了樊臬台的好意,背起畫袋回家了。」

  楊鈞記得齊白石第一次謁見湘綺師時,答話也是這樣有根有葉的,雖然有點囉唆,但話實在,也不乏風趣,聽起來有味。現在一已是很有名的畫家了,依然保持著這種農人的土氣,著實可愛。

  楊度也聽得有味,笑著說:「這是一出一歸。」

  「是的。」齊白石點點頭,繼續說,「隔年,湘綺師邀我和張鐵匠、曾銅匠一起游南昌。湘綺師過去在豫章書院教過書,這次是舊地重遊了,我和張鐵匠是第一次來洪都。曾銅匠是江西人,但過去也沒來過南昌。湘綺師帶著王門三匠出遊的事,在江西傳為美談,有許多大官名流都來看望他老人家。張鐵匠和曾銅匠忙著招待,也從中結識了不少闊人。我平生怕見生人,更怕見闊生人,便躲起不見。七夕那夜,我們師徒四人住在南昌寓所,一起喝酒。湘綺師說,南昌自從曾文正去後,文風停頓了好久,今夜是七夕良辰,不可無詩,我們來聯句吧。說完自己先唱起了兩句:地靈勝江匯,星聚及秋期。我們三人聽了都覺得好,但一時聯不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很不體面。幸而湘綺師大度,說聯不上就不聯了,我們喝酒吧!這件事給我很大刺激。我想我夠不上一個詩人,過去詩集上署個『借山吟館主』,看來這個『吟』字要不得。從那時起,我便把『吟』字去掉,成了借山館主了。」

  楊度兄弟都大笑起來。

  「第三次是到廣西。那時蔡松坡正在桂林巡警學堂,他要我去給他的學生講畫畫課。每個星期講一次,一個月送三十兩銀子做薪金。蔡松坡這是看得起我,但我是土木匠出身,哪裡能夠到洋學堂裡去上課呢,何況那些洋學堂裡的學生都是學軍事的,愛鬧事,哪點不如法,說不定會轟走我。我謝絕了蔡松坡的好意。桂林的山水有甲天下的美譽,我在桂林確實看了不少一世都記得的好山好水,以後一畫山水,腦子裡就想起灕江那一帶的模樣。我在桂林遇到了一件最有趣的事。」

  齊白石來了興致,站起叉著腰說:「有一天,我在一個朋友家裡見到一個和尚。此人長得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的,不大像個修行和尚的樣子。他跟我說話不多,匆匆忙忙的,好像正在辦什麼大事。他給了我二十塊銀元,要我替他畫四幅條屏,我給他畫了。離開桂林前一天,這個和尚特來朋友家送我,對我說已預備了一匹好馬,要送我出城。我謝謝他,心想這個和尚待朋友倒是蠻殷勤的。到了民國初年,有次在長沙遇到那個朋友,朋友指著報紙上『黃興』兩字問我,你見過他嗎?我說黃興是個了不起的大革命家,我一個賣畫的哪裡配認得他。那朋友笑道,你謙虛了,在桂林時要用馬送你出城的和尚就是黃興呀!哎呀,那和尚就是黃興,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大英雄!」

  楊鈞為齊白石的奇遇開懷大笑起來。楊度則因黃興、蔡鍔而想起了過去的事。現在一提起黃興、蔡鍔,舉國上下誰不敬仰?作為他們當初的摯友,相比起來,簡直判若天淵。一時間,即空即有、心外無物等無我宗信條失去了力量,一股強烈的失落感、羞愧感震盪著他的胸膛。

  「第四次去了廣西梧州、欽州,第五次去了廣州、香港,再坐輪船到了上海,由上海坐火車去了蘇州、南京。」

  見楊度的情緒瞬時間由熱烈轉向木然,聰明的齊白石估計很可能是某句話無意觸及了這個在政壇上屢屢失意的同門的傷心處,便很快結束了他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五出五歸。

  楊鈞也感覺到氣氛有了變化,便起身說:「我們吃飯去吧!」

  三個人來到山東人開的小飯鋪,叫了幾個菜,楊鈞又要了一壺酒。楊度戒酒多時了,今天兄弟老友聚會京城,頗不容易,經不起弟弟幾句勸,他也端起杯子喝了兩口。他覺得腦子裡有點暈乎乎的,這幾年來一直縈繞心頭的一樁憾事,乘著多時未有的酒興泛了起來。

  「白石兄,重子,湘綺師病篤的時候,你們都守候在他老人家的床頭,只是我流落京津,既未成就一番事業,又未替他老人家送終,真正是王門的不肖弟子。」

  楊鈞聽了這話,心裡想:哥並沒有成佛嘛,過去的抱負沒有遺忘,老師的恩情也還記得,依舊是人世間一個縱橫策士!

  齊白石說:「直到湘綺師病危時我才得知消息,趕到雲湖橋,老人家正閉著眼睛,我以為他過了,立刻大哭起來,喊了聲湘綺師,齊璜來晚了。不料他睜開了跟睛,輕輕說,不晚,閻王爺還沒有收我哩。我趕緊拉起他老人家的手,手是熱的。湘綺師望了我很久,說,你來了,很好。我的得意學生,大部分都看到了,只有皙子、午貽正在緝捕之中,看不到了。我說你老多多保重,說不定明年皙子、午貽會回來看你老的。湘綺師說,我是要他們回來的,我答應在湘綺樓給他們補上老莊一課。」

  昏黃的燈光下,火車緩緩啟動了,湘綺師從車窗裡伸出頭來一再叮囑「奉母南歸」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楊度淒然望著小桌上的杯盤,他後悔當初沒有聽從恩師的勸告,奉母南歸,現在自己究竟算個什麼人呢?佛門居士,失意政客,還是落荒草寇?

  齊白石接著說:「我握著湘綺師的手說,過幾天你老人家好了,我來為你老畫一幅山居授課圖。湘綺師說,好,畫三個人,添上皙子和午貽,桌上擺一本《南華經》。過一會兒又說,齊璜呀,你現在出大名了,我看我的門人中今後為我老臉增大光彩的只有你了。皙子和我一樣,是生不逢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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