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七四


  啊!這是到了什麼地方?楊度被眼前的景象弄錯了。近處,古樹老藤青草雜花,都在若隱若顯似有似無之中;遠處,白天可以看得見的牯嶺天池,都被一層青灰色的綢紗所罩住。抬頭看,一輪圓月正從雲層裡緩緩移出,滿天星斗仿佛伸手便可以摘到。明月的清輝灑在廬山的各個角落。再定睛一看,又似乎覺得牯嶺、天池依稀可見。四野無聲,萬籟俱寂,楊度仿佛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與天地星月山石樹木緊緊地貼在一起,又覺得它們也都有一顆心,與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慢慢地,他好像感到明月的光輝籠罩了自己,星斗的亮閃圍繞了自己,香滬峰乃至整個廬山都在伸出千萬雙手臂來擁抱自己。天和地在漸漸靠攏,自身也漸漸地與它們—星月山石樹木天地融為一體。楊度突然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起躍,在昇華,在騰飛,如罪人之出獄,如遊子之還鄉,如久病之痊癒,如大夢之初覺……

  「居士,你要仔細領略,這就是世界,這就是宇宙,這就是時間,這就是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它是色,又是空;它不是色,又不是空;它是心能把握的,又不是心能把握的;它是所有,又不是所有……」

  「法師!」楊度四十餘年的心智驀然大開,心扉猛地透亮,胸臆間如同點燃起萬道明燭,照耀著千道霞光。瞬時,他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貫通了。「我懂了,佛已經啟示了我。法師你聽我說吧!」

  靈穎、靈慧、靈性、靈光一齊彙集在他的腦中。他對著朗朗夜空、茫茫廬山,高聲誦道:「無心於事,無事於心,以無心之心了無事之事。行無所行,止無所止,作無所作,息無所息,來無所來,去無所去,生無所生,滅無所滅,心無所為,無所不為。一刀直下,斬斷命根,前緣已了,後患不生。無心之境,境中無物,皓月當空,大徹大悟。」

  老和尚拊掌大笑:「居士,從此刻起,命根已被你一刀斬斷。你已經脫去凡胎,立地成佛了!」

  「是的,是的,我已經成佛了,成佛了!」楊度也拊掌大笑,對著夜空喊道,「靜竹,你安息吧,我已經在廬山成佛了,我為你吟一首歌吧!」

  一會兒工夫,香爐峰四周回蕩起楊度幽冷的歌吟:

  隨緣遊兮!

  世何途而不坦,身何往而不宜?放予懷於宇宙,視萬物而無之。

  本無心於去住,實無擇乎東西。或策杖於山巔,或泛舟于水湄。

  臨清流以濯足,淩高岡而振衣。聽春泉之逸響,挹夏木之清暉。

  枕溪邊之白石,仰樹杪之蒼崖。柳因風而暫舞,猿遇雨而長啼。

  隨白雲以朝出,乘明月而夕歸。藉蒼苔以憩臥,采松實以療饑。

  隨所取而已足,何物境之可疑。仰天地之閒暇,覺人世之無為。

  吟長歌以寄意,欲援筆而忘詞。

  老和尚聽了這段歌吟後十分高興,說:「居士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許多禮佛的高僧一輩子尚不能參透此中奧妙,居士能見月明心,因空悟性,實在是前生有慧根。老僧也送居士一渴:六根六塵,清靜圓明。即心即境,無境無心。所謂成佛,即見本心。汝心既見,汝佛斯成。」

  楊度喜道:「法師,我真的成佛了?」

  「真的成佛了。」老和尚正色道:「佛即智慧,佛即頓悟。居士慧心靈性,早已立地成佛。」

  二人遂並肩在月光空濛的香爐峰山腰上漫步。老和尚給楊度講以空破有、有即是空的佛學大道理。楊度四十多年的酣夢仿佛徹底蘇醒了。

  為了窮究這門世界上最大最高的學問,楊度決定在廬山住一段時期。從次日起,老和尚便陪著他在東林寺住了下來。他一次也沒有夢見過靜竹,但萬物既空,那麼靜竹及與靜竹的情愛也是空的,夢不夢見,對於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他天天和老和尚及東林寺的高僧們探討古今佛學精義,沒有多久,便覺得自己己一通百通,不但完全從世俗中超脫出來,而且對傳統佛學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他認為自己已具備創立一門超越前人的新佛學的條件了。如同二十年前剛步入政界,便立志要做王佐之才一樣,剛跨進佛學殿堂的楊度,便決心橫掃歷代佛祖,做中土佛學界的第一人。

  秋風吹動廬山迎客松的時候,楊度告別了澤惠寺和東林寺,啟程回京。臨別時,他為眾僧口占一偈:我即是佛,我外無佛。身外無心,心外無物。聲色香味,和成世界。時無先後,地無內外。三世當時,十方當地。時間空間,一念之際。差別相起,名曰心囚。一切掃卻,平等自由。此心無為,而無不為。天然一佛,無可言思。

  楊度又對自己二十年來的經歷做了一番清理,深為自己當年的執迷不悟而可笑,於是提筆寫了兩首詩分贈給澤惠寺的老和尚和東林寺的住持。

  世事不由人計算,吾心休與物攀緣。

  窮通治亂無關係,任我逍遙自在天。

  成是侯王敗匹夫,到頭歸宿總丘墟。

  帝師王佐都拋卻,換得清閒釣五湖。

  兩位法師對他的偈語甚是滿意,看了這兩首詩後卻在心裡搖頭:還在惦念著窮通治亂、帝師王佐,看來他的內心深處仍沒有脫胎換骨!

  正當廬山的楊度自以為已證大道的時候,京師槐安胡同裡,他的兩位志同道合者卻陷在情感的煎熬中。

  當帝王之學的傳人步著其師的後塵接二連三慘敗的時候,出嫁二十年重返娘家的楊氏才女,卻在寂寞之中得到了意外的收穫。已屆不惑之年的叔姬,這一兩年來心中常常有一股微微的暖意在滾動,仿佛逝去多年的青春朝氣又重新萌發了。她時時覺得生活中有一束陽光在照耀,抑鬱多年的心胸又顯禧開朗起來。她心裡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有夏郎在身邊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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