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四九


  郭垣一本正經地說:「民國尚紅,故其紅黃藍白黑五色國旗以紅居首,所謂以火德王也。民國建自南人之手,南方丙丁火,紅氣旺烈,故遙望南方紅氣勃勃。由民國改為帝國,宜以黃代紅,即以土鎮火。前清立國二百六十餘年,正陽門兩次遭火,都給國家造成大動亂。乾隆四十五年火焚正陽門城樓,乃有嘉慶、道光白蓮教之變,用兵二十年,災及數省。到了咸豐朝又出現長毛、撚、回之亂,禍害東南半壁河山,再加之列強入侵京師,帝后逃奔熱河。前清王朝因為這把火而由盛轉衰。光緒二十六年,正陽城樓再次遭火,義和拳民大亂北方,八國聯軍蹂躪京師,帝后又一次出逃。這把火終於導致前清由衰到亡。按之史冊,複之當今,火實在關係北京王氣太密切。正陽樓改漆黃色,以土鎮火,乃當務之急。」

  郭垣此番話講得有根有據,合情合理,不由得袁克定不相信。他正要再問下去,一眼瞥見楊度走上城樓,忙打招呼:「皙子你來了,我正與郭先生在查看正陽樓哩!」

  楊度見郭垣人雖瘦小,但兩目精光四射,知他不是俗輩,便笑著說:「我正要見見郭先生,聽聽郭先生的高論。」

  袁克定向郭垣介紹了楊度。郭垣說:「楊先生習的是孔孟大學問,我這是旁門左道,想必楊先生不能包容。」

  「哪裡,哪裡!」楊度說,「占候蔔筮之學,若是沒有根柢,想學都學不到哩!」

  說到這裡,他想起夏壽田曾對他說過史冊上記載南海地勢尚有不足之處,但不足處在哪裡卻並沒有講,且問問這位郭先生,也可試探試探他的深淺,便問道:「郭先生,前人都說南海形勢最好,宜建正殿,你認為如何?」

  郭垣轉向北面,朝紫禁城方向望了一眼,說:「南海位置上應天躔,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圍包括,理氣井然。以巒頭論,青龍方面似嫌微略,宜培高東面小山,使之與西邊白虎湖水相對稱,則全福無遺了。」

  楊度聽了這番話,心想此人真有學問,不可小覷,正想問問他帝制復辟是否一定成功、復辟之後國運是否隆盛等大事,只見政事堂一個年輕低級官員從城樓腳爬上,對袁克定說:「總統要找大公子和楊先生議事。」

  楊度本來是想跟克定商議各省請願事,現在見總統召見,不如乾脆請示總統更好。

  袁克定對郭垣說:「今日郭先生對改造正陽門和南海所獻方略都很好,請先生先回館休息,夜間我們再談。」

  道別之後,袁克定和楊度匆匆下了正陽門城樓,直奔中南海。來到居仁堂,見袁世凱與張謇正在高聲談話。在張謇面前,袁克定、楊度都是晚輩,便在一旁坐著聽。

  張謇笑著說:「克定和皙子來必有要事,我就不多談了。我只想問一句,眼下京師流言紛紛,都說你很快會將共和改為君憲,自己穿上龍袍做皇帝了,真有這事嗎?」

  袁世凱漫不經心地端起桌上的杯子說:「季直先生,我們相交三十年了,你還不相信我,我會做那種事嗎?中國不宜於辦共和,應該改行君憲。這個看法,中外不少人士都有。美國的古德諾博士、日本的有賀長雄博士都是在世界享有盛譽的政治學家,一處在共和制下,一處在天皇制下,他們都認為對中國而言,君主勝過民主。在我們國內,嚴又陵先生號稱西學大師,孫少侯、胡經武、李柱中等人都是革命元戎,他們也認為欲求中國長治久安,非君主不可。但這些話都讓他們去發表好了,我受諸位委託辦共和,已鄭重宣誓過,我怎會改變?」

  楊度猛一聽這話,心裡一緊:難道大總統換了主意,不變國體了?便肅然諦聽下去。

  「季直先生,辛亥年你來洹上村找我,叫我順民意出山。我就說過在中國辦共和也是可以的,如今我做了四年總統,還能出爾反爾,廢掉共和嗎?」袁世凱以一副至誠的面孔說,「季直先生,你我相交數十年,我對你說句心裡話吧!若萬一人心改變,四萬萬民眾都厭棄共和主張君憲,那我袁某人當然也只得順從大家的意願,將國體改回去。但有一句話必須講在先:皇帝寶座,我是決不登的。」

  張謇說:「國體既然改回去,你由總統轉皇帝,也順理成章,你為何不做?」

  「季直先生,你這話不對,不能說順理成章。」袁世凱正色道:「若以傳統一系,好比羅馬教皇那樣,則中國的皇帝應屬孔子之後,七十六代衍聖公孔令貽最適宜,退一步而說,混成旅旅長孔繁錦亦可。若以革命排滿而論,則中國的皇帝應屬大明朱家之後,內務總長朱啟鈐、直隸巡按使朱家寶、浙江將軍朱瑞都有做皇帝的資格。」

  張謇已聽出,這位平素以嚴肅著稱的大總統正在跟自己開玩笑,不如索性順著他的話將玩笑開得更離奇些。老狀元公笑著說:「要說讓朱家人做皇帝的話,豈只他們幾個,還有專治偏頭風的郎中朱友芬,擅長演風騷女子的伶人朱素雲,他們都有許多支持者,也有做皇帝的資格。」

  袁世凱拍著手掌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凡姓朱的都可以做皇帝。倘若有人說張邦昌那個兒皇帝也做得不錯,要尋他的後人繼位的話,那季直先生你就是頂合適的了!」

  袁世凱這個突發而來的靈感令張謇雖不舒服,亦無從發怒,只得附和著袁世凱的笑聲大笑起來。

  張謇告辭出門後,袁世凱臉上的笑容已一絲不見了。他對著兒子和楊度說:「你們剛才聽出來了嗎,這個老頭子其實是反對君憲制的。你們不要以為改行君憲會很順利,像張謇、梁啟超這些大名士都是很有影響的,他們很能蠱惑人心,不可掉以輕心。我今天特意找你們來,就是告訴你們一件事。有人告發,蔡鍔常常去天津找梁啟超,而且棉花胡同近來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出現。皙子,你要去勸蔡鍔與其師劃清界限,顧全大局。蔡鍔長期在西南軍界,他在那邊有勢力,要注意他與那邊的聯繫。張、梁等人再有影響,只不過動動嘴巴,搖搖筆桿,做的是秀才事,成不了大氣候;倘若蔡鍔懷有異志,動起刀槍來,那才是真正的禍害。」

  袁世凱這幾句話,說得楊度緊張起來。蔡鍔是他推薦的。原本是要這位年輕的將軍做護法尊神,若反而站到反對帝制一邊,那豈不要壞了大事!於是說:「總統放心,蔡鍔這人我瞭解,我擔保他決不會唱反調。」

  「你憑什麼擔保?」袁世凱盯著楊度問。

  「蔡鍔在日本時,明確地對我說過,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國體 就是日本的天皇制。他出身農家,為人正直重感情。多次對我說過,總統這樣器重他,以國士之禮待他,他一定要盡忠報答總統。他說的是真心話。」楊度見袁世凱的臉色略有鬆弛,接著說,「蔡鍔的實力在雲南,而雲南將軍唐繼堯已經在段芝貴的密電上簽名擁護帝制,這表示雲南軍界支持總統,同時也說明蔡鍔是擁護帝制的。」

  袁世凱輕輕地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棉花胡同近日出現的人仍使我懷疑。你不妨叫在京的滇人去試探一下蔡鍔的心思。」

  「好,我立即去辦。」楊度答應。他想起了自己的事,說,「有一事想請示總統。」

  「啥事,你說吧!」袁世凱揮了揮手。

  楊度說:「改變國體,用開議會的方式不妥,因為各省議員來京聚集,很費時日。」

  袁克定插話:「還有一點,那些議員老夫子都是傾向共和的,請他們來投反對票,是自找麻煩。」

  「正是這話。」楊度繼續說,「不如再組織一個國民會議,採取籌安會內部投票的方式,以投票來表決國體。不過,國民會議要各省重新推選人員,籌安會不能下命令給各省將軍、巡按使,故請總統下命令。」

  袁世凱說:「我這個做總統的怎能下這個命令,你沒有聽到我剛才跟張季直說的話嗎?這樣吧,克定,你去辦,你給各省打個招呼。」

  袁克定忙答應。

  袁世凱又說:「重開國民會議也難,不如在各省開國民代表會議,就在本省投票好了,這樣省事。」

  楊度立即說:「如此最好,事情會辦得又快又圓滿。」

  這時夏壽田進來對袁世凱說:「嚴范孫先生特為從天津趕來,說有要事覷謁總統。」

  「哦,嚴先生來了,好!」

  袁世凱對嚴修極為敬重。那年他罷官回籍,百官都回避,惟獨嚴修與楊度親到車站送行,一直送到蘆溝橋。袁世凱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民國成立後,教育總長的人選,他第一個就要安排嚴修。但嚴修以正在天津辦教育實業為名婉言謝絕。袁見他不就實職,又送他參政院參政頭銜,嚴修又不受,理由是:他與總統乃知交,不在乎職務有無;民國初建,有許多人在巴望著名位,總統宜以名位籠絡這些人,他就不占這個名額了。這樣一個一清如水的故人,袁世凱怎能不尊重?

  當夏壽田正要轉身出門時,袁世凱問:「嚴先生下榻何處?」

  夏壽田答:「住在六國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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