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第十二章 一拍即合

  經過一兩年的多方聯絡苦心籌畫,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佛學界聯合會終於在上海成立了。天童寺住持寄禪大法師以他精深的佛學造詣,傳遍方內方外的詩名,童子身出家的資歷以及嚴守佛家規矩的修煉功夫,得到了全國佛門子弟的衷心愛戴,名山寶刹,十方叢林,一致推舉他為中華佛教總會第一任會長。上海靜安寺裡舉行的會長就職儀式莊嚴肅穆,氣派閎大,其鄭重程度,完全可以跟皇帝登基大典相比。中華佛教總會設本部于上海靜安寺,設機關部於北京法源寺。

  那時,孫中山雖辭去了臨時大總統職務,但仍住在南京。寄禪懷著對民主共和的擁護和對孫中山本人的崇敬,前往南京敬謁孫中山。孫中山在革命期間也曾得到過佛學界人士諸如蘇曼殊、月霞等法師的支持,儘管他本人並不相信佛教,卻對佛門頗有感情。

  寄禪察告中山先生,各省都有軍隊強駐寺廟不撤,使得寺中出現僧尼反倒無處棲身的現象,又說寺產被地方侵奪的事也很普遍,希望民國政府保護僧眾的利益。

  孫中山對寄禪說,僧眾的利益理應保護,只不過民國政府已經北遷,臨時總統已是袁項城,法師宜去北京求助於政府。應寄禪的請求,孫中山又給分管此事的內務部寫了一封短箋。

  於是,寄禪便資著這封短箋一路辛苦來到了北京,依舊掛單法源寺。法源寺的老住持去年圓寂了,換了一個較為年輕的住持,法名道階。道階是寄禪的嗣法弟子,對寄禪執禮甚恭。寄禪在法源寺裡住下來,草擬中華佛教總會章程及請求保護寺產的報告,同時又與京師的佛寺方丈、監院等執事人員協商籌建中華佛教總會北京分會的事宜,又經常接待各地仰慕者,他們多為喜作禪詩的文人居士。寄禪與他們談禪論佛,甚為相得。空閒時則編纂修改四十多年來積累的兩千多首詩作。

  老友楊皙子這一年來在政壇上很活躍,穿梭於南北政府之間,為南北合作出了不少力。但從上海到北京,這位方外法師也聽到不少關於這位由君憲忽轉共和的老朋友的閑言雜語。寄禪很想與皙子見見面,說說話,無論是談政治還是談佛典,他與皙子都有很多共同的話題。很可惜,皙子到青島去了,且等他回京師再說吧!

  除開皙子,這位六十二歲被佛門視為真正的六根清靜的老法師還惦記著一個人,那就是淨無。別人都不知道他還有這段凡緣,甚至連他本人也弄不明白,他對她的這份情義究竟有多重。

  每當夜闌更深他一人枯坐青燈下,或者中宵黎明他輾轉在冷硬的禪床上,那個時候,淨無聽他說詩時的欣悅的面孔,以及拒絕她的要求時失望傷心的眼神,便會從他白天靜如枯井的腦中浮出,晃動於他的眼前,他會感覺到一種格外的溫馨,也伴隨著一種強烈的自責。四大皆空的說教,焚指禮佛的決心,在那個時刻裡便統統不能再起作用了。這種折磨會一直到晨鐘敲響眾僧起床時,才會慢慢地消失。

  多少年來,這份痛苦悄悄地侵蝕著他的心。他不能對任何人說起,也包括淨無在內。來到京師一個多月了,他時常尋思著要去慈悲庵會一會淨無。但一想起那年與淨無分手時,她那種戀戀不捨的黯然神情,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心度心,他知道那一次短暫的聚會,一定將給淨無的心靈帶來很長時間的不平靜。算了吧,何苦再給她增添煩惱呢!

  這天午後,道階興沖沖地跑來說:「師父,咱們法源寺出寶貝了!」

  「出了什麼寶貝?」

  「這幾天陽光好,我要管藏經樓的大醒法師把經書搬出來曬一曬。大醒法師偶爾在裝唐朝寫經的木櫃裡發現了一個夾層,打開夾層看時,裡面藏著一張古畫,是吳道子畫的關公爺的像。」

  「吳道子的畫?」寄禪站起來說,「去看看,若真的是吳道子的畫,那的確是個寶貝。」

  寄禪隨著道階來到藏經樓下,大醒把他的重大發現呈獻給會長。寄禪眯起老花眼仔細地端詳這幅畫。畫上是一位身著戎裝的將軍在一支蠟燭照耀下,一手拿書,一手撫須,作漏夜讀書狀。看那將軍粗眉長眼,正氣凜然,的確是傳說中武聖關公的模樣。畫的上首題著:蜀漢壯繆侯秉燭夜讀圖。下首題著:吳道子熏沐齋戒敬繪開元十五年轂旦。

  畫面上標明的是吳道子。常言說,曹衣出水,吳帶當風,是說曹不興畫的衣袖就像剛從水裡浣洗出來一樣的清新鮮麗,吳道子畫的系帶就像能被風吹起似的輕柔飄逸。寄禪凝視關公身上的袍帶,果然有飄飄欲起的樣子。他初步斷定是真跡而不是冒牌的贗品。心裡想,可惜齊白石和楊鈞不在這裡,他們一精於繪畫,一精於考古,一定可以行家的眼光做出鑒定。於是對道階說:「我看多半是吳道子畫的,但不能確定。你不妨送到琉璃廠去,請一位古董名家鑒定一下。」

  道階親自持畫去琉璃廠。怕畫丟失了,又親自守在一旁。經過三個專家鑒定,一致認為是吳道子畫的無疑。這下,法源寺出了吳道子真跡的消息便不脛而走。短短幾天裡,有許多人來法源寺看畫,弄得道階、大醒等人忙忙碌碌的。幸而寄禪到正定縣福延寺主持佛事去了,沒有捲入這股熱潮中。

  大醒向道階建議:「住持,眼見得來看唐畫的人會越來越多。我倒有個主意,可讓這個寶貝給寺裡帶來實惠。」

  道階問:「帶來什麼實惠?」

  大醒說:「這兩年來寺裡收的香火錢越來越少。南北打仗,國家不安寧,往年喜歡外出化緣的僧眾也不敢出去了,寺裡近百號大小和尚個個都要吃飯穿衣,寺裡的經費很困難。」

  大醒這番話說到道階的心坎裡去了。作為一寺之長的住持,道階坐鎮法源寺,別的事情都應付裕如,惟獨對生財一道頗費心機,而這又是寺裡的第一件大事,除泥塑木雕的死菩薩外,老老小小的活菩薩們每天要吃飯。和尚們儘管天天念經拜佛,但凡俗之心似乎並未減少幾分,針頭線腦的小利也斤斤計較寸步不讓。因為多吃少吃一口飯,多分少分一文錢,而引起的爭吵、眼紅、詛咒、陷害之事常常在寺內發生,弄得道階十分頭痛。有時他想,倘若突然在寺裡挖出幾斤黃金來的話,那一切爭鬥都會平息了。大醒居然能為他分憂,主動為解決寺裡經費難題而獻策出謀,真讓道階感動,他急切地問大醒,生財之道在哪裡?

  「就從這幅唐畫身上打主意。」大醒詭譎地笑了笑。「我們學隆興寺的經驗。隆興寺那年鐵樹開花,觀者如雲。後來寺裡規定,凡進寺觀看者一律交十文錢。洗機法師那老傢伙很厲害,連京師各寺院的僧尼都沒有優惠。鐵樹花一連開了四十天,隆興寺淨賺了一千兩銀子。」

  「你是說我們也收錢?」道階明白了大醒的意圖。

  「正是。我們把這幅唐畫好好裱起來,做一個木框框好。騰出一間空房子來,把它掛在牆壁上,派兩個人守在門邊,交十文錢才可以進去看。」

  「好主意。」道階拍拍大醒的肩。「收十二文吧,百物都漲了價,我們也漲兩文。」

  「行,就收十二文。」大醒見住持採納了他的建議,很高興,眼珠子轉了兩轉,又說,「還有個生財之道。我們再騰出幾個房間來,放幾張床。有些遠道來看畫的人,一天回不去,就讓他住這兒,每床每晚收二十文,這又是一筆收入。」

  「你真有辦法!」道階笑道,「年底結算一下,若收入好,獎你十兩銀子,明年提拔你做個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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