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 |
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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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爺,什麼事急得這樣?」瓜爾佳氏從內房出來,見載洵滿臉怒氣,已知小叔子的來意,卻故意問他。 「海軍大臣這個差事,四哥已經許給我了,你憑什麼要搶給你娘家人?」洵貝勒兩手叉著腰,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趾高氣揚慣了的瓜爾佳一氏,根本不買這個在她看來無才無德的小叔子的賬。她帶著譏諷尖聲說:「哎喲,我說是什麼事呀,六爺,你自己掂掂,海軍大臣這個差事你拿得下嗎?這可不是去廣和樓聽戲,到昌平去放鷹呀!」 明擺著這是嘲笑小叔子只會聽戲放鷹,沒有做大臣的本事,從小在奉承聲裡長大的洵貝勒如何聽得了這話!他頓時火冒三丈,也不顧嫂子的顯赫出身,沖上前去一步,指著她的額頭說:「你敢嘲笑咱無能嗎?你的大哥又有幾分能耐?」 瓜爾佳氏毫不示弱,回敬道:「我的大哥雖沒有多大本事,他到底做過炮艦管帶、水師翼長。你呢,六爺,你知道炮艦是什麼模樣嗎?海水是鹹的還是淡的?」 載洵氣得全身發顫,脫口罵道:「你這個臭婆娘,想用枕頭風來壞爺們的美差嗎?沒門!」 瓜爾佳氏從小到大嬌生慣養,連慈禧太后面前她都敢撒嬌使嗔,慈禧還得用好話哄著她。長到二十多歲了,誰也沒有半個字對她不恭。今日自己的兒子做了皇帝,她成了真正的皇太后,居然有人罵她為「臭婆娘」,這口氣她如何咽得下! 她大哭起來,發瘋似的向載洵沖去,罵道:「你這瘟豬咬瘋狗拖的東西,你敢罵我!」 這時載灃趕來了,後面跟著劉佳氏。她拄著拐杖,顛著兩隻小腳,跑得氣喘琳琳的。 兩叔嫂竟然扭打起來了。堂堂攝政王府怎能出現這等事,載灃吼了一聲:「你們都鬆開手,這成何體統!」 載洵、瓜爾佳氏都不聽他的。載洵破口大駡:「賤種,騷貨!」兩手抓著嫂子的肩膀向後推。瓜爾佳氏罵道:「瘟疫死的,草席埋的!」一邊拿頭向小叔子撞過去。 劉佳氏聽到兒媳婦用這樣刻毒的語言咒駡她的寶貝兒子,又傷心又氣憤。見載灃不能制止,她甩掉手中的拐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大鬧起來,嘴裡喊道:「老王爺呀,你睜開眼睛看看吧,這是什麼世道啊!家裡都成這個樣子了,我對不起你,我不活了,我去陪你算了!」 一邊喊,一邊拿頭碰地,碰得鮮血直流。載灃見母親急成這個樣子,忙扶起她,高聲喚僕人。幾個僕人過來,將老福晉抬起。載灃沖進屋裡,打雷似的叫道:「額娘都快要死了,你們還在這裡胡鬧!」 載洵見母親嘶啞著喉嚨在嚎叫,滿臉是血,忙鬆手,跑到院子裡去看娘。載灃望了妻子一眼,恨恨地說:「都是你惹出的禍!」 瓜爾佳氏知道婆婆已經盛怒了,自己闖禍不小,便乾脆撲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放聲大哭,喊爹喊媽的,嚇得冰兒等一班丫環老媽子們忙過來勸說攙扶。 載灃在母哭妻鬧中如一根木頭似的呆立著,竟不知如何是好。 醇王府裡這一場叔嫂、婆媳之間的鬧劇很快便傳了出去,不少王公大臣聽後都搖頭歎息。有的說,老佛爺在世時雖然是大權獨攬,但她公私還是分得清楚的。她娘家裡的人也只能得個承恩公的虛爵,並沒有出任實職。方家園裡儲存的金銀珠寶不少,但國家政事卻不敢干預,慈禧本人也從不把國事與她的兄弟們商量。醇親王監國還沒有幾天,國家的重器要缺,簡直成了王府家宴上的雞鴨魚肉了,朝廷還有什麼體面? 海軍大臣一職,叔嫂雙方都不肯讓步,載灃也無法調停,便只得暫時擱下,先宣佈籌建御林軍,授載濤為專司訓練大臣,毓朗、鐵良協助。 此事立即在朝中引起議論。聯繫到那次家庭爭吵,許多大臣也看清了載灃的用意,都很失望。尤其是張之洞,這麼大的一件事,也沒與他這個老相國商量商量。陡然間,他心中升起一股濃重的失落感。就在這個時候,徐世昌帶上一支尺把長的長白山野生全參來到錫拉胡同看望他。 張之洞向來不受饋贈,但他眼下實在體氣太弱,這樣大的長白全參實在罕見,是補中益氣的好藥。徐世昌是翰林出身的總督,在張之洞的眼中不是俗人,經不住徐的誠懇勸說,張破例收下了。 從保養身體到學問文章,徐世昌很得體地說了不少奉承話,七十二歲的老頭子聽得很舒心。話題自然談到了朝政。張之洞的口氣裡,明顯地流露出對載灃的不滿和對時局的憂慮,氣氛與徐世昌的要求甚為相合。徐世昌是做了充分準備而來的,又從一批激進的皇室後生中攬到了一些消息,憂心仲仲地歎了一口氣,說:「老相國,古話說得好,治國非倚重老成典型不可,老佛爺歷經咸、同、光三朝,於極重極大之內憂外患中保住了大清朝的江山,真不容易。其關鍵所在,即倚重老臣。同治年間依靠曾、左等人平定長毛,光緒一朝,靠李文忠公和您才度過甲午年、庚子年那樣的大災大難。」 「哎,別提了,曾、左、李都走了,我也呆不久了,還是閉了眼清靜些。」張之洞頹喪地說。 「說哪裡話!老相國,新主沖齡,監國年輕,大清朝還要靠您這根頂樑柱呀!」徐世昌就勢激一下。 「說得好聽,頂樑柱!」張之洞冷笑一聲。「柱子老了,年輕的急著要頂上來哩!」 「是呀,」徐世昌趕緊將談話引入軌道。「這次籌建御林軍,用的全是一班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夥子,朝內朝外議論的多啦!」 「菊人,我老了,又生著病,平日裡很少出去,你聽到些什麼議論,揀幾條主要的說給我聽聽。」幾十年與政事息息相關,只要兩隻眼睛沒有閉上,張之洞便不能一天不過問政事。這給徐世昌提供了進言的良機。 「我是個外臣,這一年多裡朝廷的事也瞭解不多,近半個月來住京師,只偶爾聽到一些老友們說說而已。他們都說攝政王監國會有一番區別于老佛爺的動作,從籌建御林軍一事看,這番動作已露端倪了。它有兩個特點:一是用皇族,二是用年輕人。」 張之洞沒有反響,只是半眯眼睛聽著。 「老相國,」徐世昌有意將聲音壓低,「我聽人說,這些日子來醇邸、肅邸和世府特別忙碌,一班親貴少年日夜出入其間。攝政王、肅親王和他們的態度大體一致,世續老中堂則較為持重,他不喜歡這班子輕浮少年的狂妄躁進。」 「這班子人究竟要做什麼,你聽到點風聲嗎?」張之洞顯然對此很關注,半眯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老相國,我這是道聽途說,算不了數的,但事態看起來的確是嚴重的。」徐世昌臉上露出憂鬱的神色。 「說吧,在我這裡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話。」張之洞伸了伸腰。他這些天也聽到些風聲,說是鐵良、良弼等人活動頻繁,他要在徐世昌這裡得到證實。 「老相國,聽說滿洲親貴中現在冒出一批激烈的年輕人,他們在醞釀一個大的計劃,那就是要通過這次新舊更替的機會廢除軍機處,建立一個以皇族和滿人為主體的新內閣,將漢人從一切要害部曹裡趕出去,以便對付國外排滿的革命黨和國內的仇滿勢力。」 「狂妄!」張之洞抑制不住而憤怒起來。「大清國將會斷送在這批乳臭未乾的小兒們的手裡。」 「我早兩天見到袁慰庭,談起時局來,他也惟有歎息而已。他說他已做好了準備,回河南黃河岸邊做一個蓑衣釣徒。」 「哎!」張之洞似有滿腹的話要說,但「哎」了一聲,卻不見下文。原來,這句「蓑衣釣徒」的話,驀地激起他一股與袁世凱命運相連的感情。 張之洞一向瞧不起行伍出身的袁世凱。舉國上下對袁的新軍新政一片恭維的時候,惟獨張沒有一句贊辭。張認為湖北的新政遠在直隸新政之上,湖北的新軍也不亞於北洋軍,至於袁為辦軍政而不擇手段的行徑,則更為素以理學名臣自居的張所鄙夷。但他們卻同時調進軍機處。張明白,他和袁的同時進樞府,背後的目的不去談,表面上至少顯示了慈禧太后對新政的認同,對漢人有為者的依賴。袁在張進京後做出了一系列殷勤的姿態,這之後,張對袁的鄙夷之心漸漸減弱,相反,同舟共濟之心漸漸增強。今天,種種跡象都已表明,那些不諳世事狂妄躁進的輕薄少年正在咄咄逼人地搶奪權力,首當其衝成為他們障礙的就是作為漢人代表的他和袁世凱。慈禧臨終前夕議嗣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他突然感覺到袁將有不測之禍。一股兔死狐悲的淒涼心緒,浸漫了這個衰朽老者的心。他終於含著不盡的深意,對徐世昌說了一句話:「你去告訴袁慰庭一聲,要他處處留心一點。」 張之洞的估計沒有錯。就在錫拉胡同張徐會晤的同時,東城肅王府裡,一場重大的密謀已從下午進行到深夜。 肅王府的主人善耆,是清太宗皇太極的長子武肅親王第八代孫,四十出頭,矮矮胖胖的。公車上書那年,他結識了康有為,戊戌期間與康梁維新派關係火熱,善耆因此而得罪了慈禧,貴為親王,只做些管理雍和宮、理藩院事務等閒職,不得重用。善耆自知從政無望,轉而廁身優伶間。慈禧最喜歡看戲,臨死前幾年,幾乎每日必看。善耆聲音洪亮,京戲唱得有板有眼,他常常粉墨登場,博取慈禧一笑。慈禧見他沉迷梨園,知無大志,反而放心了。去年徐世昌調東北,他便接替徐做了民政大臣。等到慈禧一死,載灃掌權,善耆意識到大展抱負的時候到了。他的身分地位和久被壓抑的處境,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急於攫取權力的皇族親貴中的少壯派首領,載洵、載濤、毓朗、鐵良、良弼等人隱然把他奉為盟主。時至半夜,肅王府議事廳內的話題開始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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