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 |
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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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恰好閩浙總督松壽電告廣東欽廉潮三府有革命党鬧事,奕劻借此機會上奏,說此事關係重大,兩廣總督周馥人地未宜,恐難平定,岑春煊嫻於軍旅,堪勝剿撫之任,請調岑為粵督。慈禧最怕的就是革命黨鬧事,即刻下旨令岑赴粵。岑知此系奕劻的陰謀,到上海後便託病不再南下。慈禧頗為不悅。 這一天瞿鴻機當值,恰逢慈禧閱一奏章,又是彈劾奕劻的事。慈禧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奕劻年老了,還是退出軍機處,回家養老為好。」瞿聽了大喜,回家後不經意地把這句話告訴了夫人。第二天,汪康年的夫人來瞿府,瞿夫人便將此事告訴汪夫人,汪夫人回家後又告訴了丈夫,其時汪的朋友曾敬詒亦在坐,曾又告訴他的朋友倫敦《泰晤士報》駐京記者馬利遜。馬利遜就以奕劻即將退休為題作為重要新聞電告《泰晤士報》發表。幾天後,慈禧接見英國公使夫人。公使夫人以此事詢問慈禧。慈禧否認,並遷怒于瞿。 奕劻得知後如獲至寶,請袁世凱手下的筆桿子楊士琦擬了一篇言辭峻厲的奏疏參劾瞿鴻機,給瞿安上的罪名是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佈黨羽,又用一萬六千兩銀子再加外放布政使的重價買通了一個禦史上奏。 十分滑稽的是,這位禦史不是別人,正是一貫以名節自矜,為趙啟霖發起送行大會的惲毓鼎。龍樹寺前他激昂陳辭,斥責奕劻父子貪贓誤國,聲稱凡為禦史者都應以趙啟霖為榜樣。不料一個月後他便經不起重賄的引誘,自食其言,出賣了名節。這真是晚清政壇的笑話,也是晚清政壇的悲哀! 慈禧正恨著瞿鴻機,接到這份劾疏,便罷掉了瞿的一切職務,將瞿去後所留下的協辦大學士一缺,賞了瞿的政敵遠在武昌的湖督張之洞。 瞿的倒臺,是對瞿岑聯盟的致命打擊。奕劻要乘勝追擊岑,一個一心想抱著權貴大腿向上爬的粵籍候補道蔡乃煌,為他們出了一個絕妙點子。 蔡乃煌精通照相術。他設法弄來了一張岑春煊的照片,又找到一張康有為的照片,將兩張照片拼湊在一起,再拍一張岑康親密合影的照片。奕劻將這張照片送給慈禧,說是獲得了岑春煊與康党密謀策劃擁戴光緒的鐵證。這個小小的把戲,在今天誰都玩得出,決不會被視作鐵證,可是在本世紀初西方照相術還剛剛傳進中國的時候,精明如慈禧者也沒有識破,她竟然完全相信了。原本對託病不赴任的岑春煊就有不悅,這張照片正好比火上加油,一怒之下,慈禧將岑春煊也開缺了。 奕劻大獲全勝。 奕劻的地位堅不可拔,袁世凱辦事也便非常順暢。段芝貴的巡撫雖沒當成,袁世凱與鐵良爭奪軍權的計劃卻在順利進行。徐世昌往任不久,便上奏說東北地當要衝,須加強軍備,請調北洋第三鎮駐紮黑龍江為防沙俄入侵,調第五、六鎮兩協來奉天鎮守。慈禧准奏。於是鐵良乖乖地交出了剛收回還來不及整頓的一半軍隊。這支軍隊的指揮權又回到了袁世凱的手中,而軍餉還得由陸軍部按月供應。滿洲少年親貴與袁世凱的第一場交鋒便以吃啞巴虧而告終。 但他們並不甘心,不斷地向慈禧吹風,說袁世凱如何結黨營私,如何跋扈不臣,如何居心叵測。慈禧深知督撫權力太大則容易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況且風吹得多了也對袁世凱存有戒備之心,便接受了載灃等人的建議,免去了袁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職務,任命他為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為消除袁世凱的懷疑,也為酬勞張之洞幾十年來經營實業之功,同時還為了在中樞形成一種與奕劻、袁世凱制衡的力量,遂將張之洞晉升體仁閣大學士,與袁世凱一道內調京師任軍機大臣。 七十歲的張之洞把入閣拜相視為聖恩優渥,感激涕零,接旨後即離開他慘淡經營了十多年的荊楚大地,入京履新。不到五十歲的袁世凱則洞悉朝廷明升暗降、明揚暗抑的機奧,令下之日,力辭再三。慈禧如何能夠答應他?遂只得怏怏離開天津。臨行之時,又保薦心腹藩司楊士驥為直隸總督。為穩住袁世凱的心,慈禧也答應了。 載振、段芝貴去官,趙啟霖革職,瞿鴻機、岑春煊相繼開缺,張之洞、袁世凱同時進京。一年之內如此重大頻繁的人事變動,在清代歷史上實為少見。這一年歲屬丁未,人們稱之為丁未政潮。 張之洞與袁世凱是李鴻章、劉坤一去世之後疆臣中的兩根柱石。論清望,張之洞出身翰林,數任學政主考,為天下士大夫所尊崇,遠在袁世凱之上;論實力,袁世凱手創北洋新軍,廣開名利之門,為海內英雄豪傑之輩、盜嫂屠狗之徒所趨鶩,乃張之洞望塵莫及。張之洞少年高第仕途順利,養成了他高傲自恃的脾性,到了晚年,功勳在世,名滿天下,則更添幾分倚老賣老、偃蹇散漫的作風。因此,張與袁第一次見面,就令袁頗不偷快。 那是五年前,袁世凱剛補李鴻章之缺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駐節保定府。張之洞奉旨入覲,由武昌北上,途經保定。袁世凱很重視這次結識張之洞的好機會,早早地做好了一切準備,但張之洞卻不把它當作一回事。 袁世凱那年尚只有四十三歲,比張之洞整整小了二十二歲。張高中探花的時候,袁還只是女人懷抱中的小兒。張出任山西巡撫時,袁不過是一個遊手寄食的落拓青年。在張看來,袁是個不通文墨純靠機緣的暴發戶,一向目中無物的張南皮的心中根本就沒有年輕的直隸總督的位置。 他原計劃並不打算在保定城裡停留,先天宿城外,第二天一早穿城而過,這樣就免去了與袁的見面。不料離保定城還有三十裡,袁世凱派出的迎接隊伍便到了,恭恭敬敬地把張之洞一行安排在佈置得豪華舒適的城中客棧。剛吃完晚飯,袁世凱便親自來拜訪。張心中不情願,勉為接待,說不了幾句話便在椅子上打起鼾來。袁雖不快,但想到他年紀已老,又經長途跋涉,興許是累了,並不見怪,忙起身打躬,滿臉堆笑地說:「香帥辛苦了,早點歇息。明日中午晚輩在督撫花廳為香帥洗塵,請賞臉。」 張之洞含含糊糊應了兩句,袁世凱告辭出門。 第二天,當簇新的綠呢大轎將張之洞抬到督署大坪時,高大的轅門已張燈結綵,衙門中門大開,袁世凱穿戴整齊,帶著藩臬兩司等一班高級官員恭迎在側。張之洞走下轎來,鼓樂鞭炮齊鳴,袁世凱迎上去,彎腰作揖,請安道乏,讓張走在前,自一己在後面跟隨,用的是晚輩迎接長輩、學生迎接老師的全副禮儀。然而張之洞對這種場面見得多了,受之當然,毫不動容。 袁世凱盛宴款待,山珍海味佳釀美酒擺滿一桌子。他和藩司楊士驤分坐兩旁,將張之洞奉在正中。席上,袁不斷地親自斟酒夾菜,尋找話題和張交談,可張不理睬他,一個勁地與翰林出身的楊士驤談士林軼事翰苑掌故,弄得袁一句話也插不上,心裡甚是懊惱,表面上則依舊笑著不敢發火。吃完飯後,張拍著袁的肩膀說:「慰庭老弟,沒有想到你一旦做了總督,連楊蓮府這樣的人才都願意做你的藩司。」 袁世凱聽了這話很不舒服,當晚召見楊士驤,對他說:「香帥既然這樣看得起足下,足下不如乾脆請調武昌算了。」 楊士驤知道這是袁白天在席上受張冷淡的氣話,忙賠著笑臉說:「慰帥說哪裡話!白天香帥盡翻些陳年爛芝麻,我實在無意跟他談這些,只看在他是前輩的分上敷衍著,讓他面子上過得去。縱使香帥有這種意思,司裡亦不願侍候這等偃蹇上司,何況在司裡看來,香帥不是做大事的人,他也無意調我去。」 人人都說張之洞是經天緯地的大才,為何楊士驤獨說他做不成大事呢?袁世凱這樣想過後,有意問:「足下是如何看待香帥的?」 「我看香帥今日之情形,正與當年左宗棠西征得勝回師的時候一樣。那時的左宗棠自以為不可一世,驕而蹈虛,伴食東閣,其實只不過苟延一時而已。香帥乃暮年之左宗棠,不足畏也。」 袁世凱聽了楊士驤這番話,白天所受的窩囊氣出了多半,但還是不能全然釋懷說:「香帥今日席上只與你一人說話,不理睬我,他是看不起我非翰林出身。」 正是這碼事!聰明的楊士驤怎能不知,但他不能附和,腦子一轉,嘴裡說出一番很中聽的話來:「依司裡看來,他不是在揚其長,而是在掩其短。香帥進入保定府,見北洋軍軍容整肅,號令森嚴,心存嫉妒,但又無可奈何。他知道談武絕非慰帥對手,於是避開正事不提,專談詞曹舊事,實為掩其窘態。因此香帥不是輕視公,正是重視公,畏懼公。」 袁世凱肚子裡的怨氣全部化去了,笑著說:「還是足下有眼力,能見人所不見。」 楊士驤乘機進言:「當年曾文正公首創湘軍,其後能發揚光大者有兩人,一為左宗棠,一為李鴻章。左宗棠大言而不務實,自從平定新疆回部以後,供養京師,不能掌握兵柄,致使縱橫十八省之湘軍幾乎成了告朔餼羊,僅剩一名詞而已。李鴻章則不然,踏實做事,牢牢抓住淮軍不放,所以後來儘管遭到四方攻擊,他仍能維持周應于一時。今慰帥已有新建陸軍之基礎,如能竭盡其力,擴訓新軍,並能將軍權掌到底,則朝野將仰望慰帥如岱嶽,他日與曾、李爭一日之長,非慰帥莫屬。老氣橫秋之張香濤,豈能望慰帥項背!」 一席話正說到袁世凱的心坎上,他轉怒為喜,說:「天下多不通之翰林,翰林而真正通的,我看只有三個半人,一個是張幼樵,一個是徐菊人,一個就是足下,張香濤只能算半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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