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四一


  楊度按千惠子所說的,用手壓了一下鯉魚兩隻金黃色的眼珠子,盒子從魚腹處打開,裡面平擺著一把腰刀。陽光照在腰刀上,刀刃發出刺眼的白光,刀柄閃著幽幽的藍光。楊度立即想起了他送還給滕原家的那把腰刀,心裡一怔,說:「這腰刀是你們家的,怎麼能退還給我?」

  「不是的。」千惠子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邊微微地露出一絲笑容。楊度看得出那笑容依然是戚戚的,全不是往日的姹紫嫣紅。

  「外祖父說,楊君雖是文人,卻是將門出身,來日本求學,仍不忘隨身攜帶腰刀,可見他不忘家風的本色。現在腰刀還給了我們,我們不可讓他空手回去見家人。於是外祖父請人照著原來的腰刀一模一樣地再打造了一把,並在刀柄上也安上了七顆寶石。」

  楊度低頭看刀柄,果然上面也照著北斗七星的圖形布上了七顆寶石。

  「這七顆藍寶石是外祖父年輕時在印度孟買帶回來的。外祖父在孟買經商三年,積攢了十根金條。臨回國時考慮到十根金條易招人注意,就把它換成十二顆藍寶石,將它們藏在棉衣裡面,安全帶回了日本。外祖父說,這十二顆藍寶石現在至少可以換得五十根金條,挑七顆嵌在刀柄上送給楊君,日後緩急之時可以派點用場。」

  瞬息之間,這把腰刀在楊度的手裡變得異常沉重起來。如此貴重的禮物,他覺得受之有愧,遂雙手將盒子舉過頭頂,然後向千惠子平移過去,說:「滕原家族的心意我祗領了,但這個禮物我不能接受。」

  千惠子盯著盒子,歎了一口氣說:「若是因為這七顆藍寶石價值二三十根金條的原故,你就不收這把腰刀,那你豈不是把金錢看得太重了嗎?整個滕原家族的財產都不能動搖你的心,這區區二三十根金條算得了什麼?它只不過是外祖父借此略表心意罷了!」

  楊度聽了這句話後心中十分羞愧,高舉的雙手不自覺地低垂下來:「你說得對,我不應該拂逆了老人家的一片心。好吧,我收下了。」

  這時楊度想起了自己要送的禮物,忙將身邊的紙筒拿起,也用雙手遞了過去:「這是素日掛在東京寓所的那幅《湖南少年歌》,你喜歡它。剛才見到你之前,我正擬托梁啟超先生轉送給你,現在我親手送給你。今後,願你見到它就如同見到我一樣。」

  千惠子將略為鬆開的嘴唇再次抿得緊緊的,一聲不響地將《湖南少年歌》接過,拿起原先包鯉魚盒的錦緞慢慢地把它包好。她端起茶盅來淺淺地呷了一口,說:「剛才這把腰刀是外祖父送給你的,我匆忙之中沒有給你準備禮物。那天我陪孫中山先生來看你,你給我唱了一曲中國古樂府,我把它牢記在心裡。現在我唱一遍給你聽聽,也不知唱得准不准,權且表示我的一番心意吧!」

  千惠子說完,輕輕地哼了起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曲古老的中國樂府,此時此刻,此景此情,從一個東瀛纖弱女子的口中唱出,聲調雖不太準確,旋律卻分外的淒婉,真好比冬雷震震,夏雪霏霏,震天撼地,動人心魄。千惠子唱了一遍又一遍,如陽關三疊,如悲秋九重,直唱得楊度的五臟六腑都翻騰了起來,淚水再也不能控制,流濕了衣襟,流濕了膝邊的榻榻米。淚眼模糊之中,美麗的千惠子與美麗的櫻花樹漸漸地重疊起來,再也分不清哪是千惠子,哪是櫻花樹了……

  田崎丸一路順利抵達上海碼頭,楊度兄弟上岸後住進章士釗的譯書局,擬在上海盤桓幾天。誰知第二天午後,一個湘潭籍的小商人送來一封急信。這信原是托書局寄往日本給楊度的,出乎意外地在書局巧遇楊度本人。楊度拆開信一看,不覺驚呆了,原來是病了兩年多的伯父十天前在老家去世了。伯父對楊度兄妹恩重如山,兄弟倆遂連夜離開書局,乘輪船經南京到漢口,再由漢口換小火輪過洞庭湖抵長沙。在長沙也沒有歇息,第二天傍晚便心急火燎地趕到了石塘鋪。兄弟倆在靈堂前向伯父遺容恭恭敬敬地跪著磕了三個頭之後,楊度以楊府兄長的身份擔負起料理喪事的重擔,擺酒待客,開吊出殯,把喪事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安葬伯父後,兄弟二人又去雲湖橋拜會了老師。見湘綺師健朗如昔,弟子們心中喜慰。楊鈞暫時留在家裡陪伴母親。楊度來到長沙,與梁煥奎兄弟以及長沙城裡的頭面人物譚延闓、鬍子靖等人商量籌辦湖南憲政公會的事情。大家公推楊度為會長,楊度爽快地接受了。

  梁煥奎又禮聘他為華昌銻礦公司的董事,每月送他三百銀元。楊度想起多年飄泊無暇謀利,家中老母幼子的衣食都不可不管,於是也答應了。

  不久方表也從東京回到長沙,又成為楊度的得力助手。楊度傾全副精力于湖南憲政公會的活動,同時又與江浙、湖北、廣東等地的憲政團體積極聯絡,把長沙城裡的立憲活動辦得有聲有色,在全國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他正欲北上京師,在王公貴族之間廣為宣傳立憲,謀求他們的支持,促使早開國會早行憲政的時候,不料京師政界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這個變化的表像是兩個重要的疆臣即直督袁世凱和湖督張之洞上調中央,而實質則是清廷政局的進一步混亂腐敗。

  清王朝從它入關建立全國政權的第一天起,就存在著一個一直沒有解決的巨大矛盾,那就是滿漢之間的民族矛盾。隨著清末國勢越來越危阽,滿漢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尖銳。庚子年間的軍機大臣剛毅有兩句頗具代表性的話:「漢人強,滿洲亡;漢人疲,滿洲肥。」這說明滿漢兩族那時已處於水火不容的地步。當孫中山、黃興等人組建會黨,公開揭櫫「革命排滿」的旗幟,聲勢日益浩大的時候,滿人已覺惶惶不可終日了。以慈禧為總代表,以醇親王載灃、陸軍部尚書鐵良等少年貴胄為急先鋒的滿洲親貴大員,打著立憲幌子,借改良官制之機,力排漢人,引起了漢族官員的普遍不滿,一時北京城各大衙門內滿漢司員見面竟互不說話。這不僅是有史以來中國官場、甚至也是世界官場上從沒有過的怪事!

  載灃、鐵良等人清楚地看出,有一個漢人實力強大野心勃勃,此人便是雄踞天津、身為直隸總督兼任北洋大臣練兵大臣的袁世凱。尤其使滿洲少年親貴害怕的是,袁世凱手中擁有六鎮北洋新軍。北洋新軍有七萬餘眾,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是全國最為精銳的部隊。這支軍隊在一個年紀不滿五十歲的漢人之手,真正是滿人江山的心腹之患。鐵良剛任陸軍部尚書時就指出,不能在陸軍部之外再設練兵處,也不能再設練兵大臣。鐵良的主張得到慈禧的贊同,袁世凱也知道不能硬頂,遂主動上折,請開缺練兵大臣之職,將駐紮在京城的京旗常備軍即第一鎮,以及駐紮在直隸省以外邊區的第三、第五、第六鎮歸於陸軍部管轄。袁世凱實在不甘願將軍權全部交出,以「八國聯軍未盡撤走,大局尚未安定,直隸境域遼闊,須賴重兵彈壓」為藉口,請求依舊管轄二、四兩鎮。慈禧接受了袁世凱練兵大臣的辭呈,命滿人鳳山掌管一、三、五、六四鎮陸軍,二、四兩鎮目前暫歸直督訓練調遣,但同時強調歸陸軍部統轄。

  滿洲少年親貴與袁世凱的鬥爭初戰告捷,袁世凱不甘心自己的失利,他除對風燭之年的慈禧竭盡恭順之能事外,更加倍牢籠他在朝廷中的重要靠山慶親王奕劻。

  奕劻乃乾隆帝之後,他的祖父慶親王永磷是乾隆帝的第十七子,父親綿性為永磷的第六子。綿性的侄兒奕綵因服中娶妾被革去了郡王爵位,綿性凱覷襲爵行賄鑽營,事發,被流放盛京。綿性自知永無出頭之日,便把兒子奕劻出繼給無子的七弟綿為。過幾年奕綵死了,無弟無子,奕劻被幸運地轉房承襲爵位,綿性的目的通過迂回曲折的道路還是達到了。奕劻初封輔國將軍,繼封貝子,咸豐十年加封貝勒。

  奕劻為罪親之裔,早年親歷家庭變故,故紈絝習氣較其他黃帶子少。他也曾認真地讀過書,能寫出漂亮的楷書字,能畫幾筆蟲魚花草,這在宗室中就算是有才華的了。他住的地方正是慈禧娘家的府第所在地方家園。因為是鄰居,也為了巴結,奕劻常去承恩公府,為慈禧的弟弟桂祥代寫家信。這樣,慈禧也就知道他頗通文墨。後來又與桂樣做了兒女親家,便與慈禧的關係又親了一大步。到了同治十一年,奕劻得以加郡王銜,授御前大臣。光緒十年,恭王與慈禧再度不和,遭罷黜,奕劻乘虛補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的空缺。又過了七年,進封慶親王。庚子變後奉旨與李鴻章同為議和全權大臣。《辛醜條約》簽訂,賞以親王世襲罔替。光緒二十九年榮祿死後,奕劻入主軍機處,成為滿朝大臣的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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