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三七


  「這一天是你的華誕呀!」千惠子驚奇地反問,「怎麼,你連自己的生日都忘記了?」

  「真的,十二月初八是我的生日,我自己都沒有想起,你怎麼知道的?」楊度又驚又喜。

  「去年這一天叔姬姐燒了滿桌菜,我恰好撞上了,一問才知道是為你祝壽,那天爺爺奶奶也都過來吃飯。你忘記了?」

  噢,楊度想起來了!去年這一天,叔姬全家,再加上重子,還有千惠子祖孫三人,大家熱熱鬧鬧地高興了一天。楊度對自己的生日從來很淡薄。過去在家,母親總是記得,每年這天,要特別給他做點好吃的。自從離開石塘鋪這些年來,他從沒想起過自己的生日。去年,母親托人輾轉帶來一封信,特為告訴女兒,要她在哥哥和弟弟生日這一天表示祝賀;又對小兒子說,你哥生性粗疏,只記大事不記小事,姐的生日只能由你來記住。叔姬於是牢牢記住了母親的囑託。現在叔姬回國了,想不到這個東瀛女子倒存了這份心。楊度從心裡對千惠子充滿了感激。

  「謝謝你了,千惠子,只可惜到時這個舞會我參加不了。」

  「為什麼?」千惠子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

  楊度避開她的眼睛,輕輕地慢慢地說:「我準備回國去,重子也一道走,以後,說不定,就不會再來日本了。」

  「是不是家裡出了事?」沉默了一會,千惠子問,聲音有點發顫。

  「沒有。」

  「你們的國家出了大事?」

  「國家也沒有出大事。」楊度望著千惠子說,「朝廷準備實行憲政,我的家鄉湖南也準備籌建一個憲政公會,我想回去做一點實事,可能比呆在日本更有作用。」

  千惠子沒有做聲,嘴唇抿得緊緊的,眼皮漸漸低垂下來,望著腳底下的榻榻米。突然,楊度看見她的臉上滾動著兩顆透亮的淚珠,他的心猛地抽搐起來。千惠子臉上的淚珠越來越多。他不由得跨前一步,握著她的雙手,略帶便咽地說:「千惠子,你怎麼哭了?」

  千惠子仍在哭。楊度有點不知所措。驀地,千惠子的雙手從楊度手中掙脫出來,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膀,喃喃地念道:「皙子先生,你不要回國,你不要回國……」

  楊度的眼睛濕潤起來,眼前的一切,慢慢地變得模糊了。一滴熱淚滴在千惠子的脖子上,她的雙手抱得更緊了。楊度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把千惠子緊緊地攬在懷中:「千惠子,我實在不願意離開你!」

  「皙子先生,這裡就是你的家,在日本你同樣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業的。」千惠子將臉緊貼在楊度的臉上,嘴裡不停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

  楊度周身的熱血在沸騰,從心靈深處呼喊著:「千惠子,我也愛你,我實在太愛你了!」

  「答應我,不回國,不回國。」千惠子繼續喃喃地念著,「上次你離開日本三個多月,我生怕你不再來了,你今後再也不要回國去了,好嗎?」

  楊度的腦子暈暈的,心熱熱的,完全沉沒在波濤洶湧的愛河中,仿佛一切都不再存在了,能感覺到的,只有他自己和千惠子。

  就這樣,兩人緊緊地擁抱著,直到窗外傳來田中老先生呼喚孫女的聲音,兩人才不得不鬆手。這天夜裡,楊度通宵未眠,一閉上眼睛便是千惠子掛滿淚珠的臉。第二天上午,千惠子依依不捨地回橫濱去了。

  這幾天來楊度心神不寧,無法整理行裝。昨天郵差送來滕原的信,請他到橫濱家中一敘。

  天未亮,楊度就醒過來了,輾轉反側,再也不能入睡。好容易挨到天亮,他起身盥洗,也不要弟弟陪他,獨自乘早班車來到橫濱。滕原在他豪華舒適的客廳裡隆重地接待了楊度。看架勢,滕原有要事商談,談什麼事情呢?向來瀟灑大方的楊度有點局促不安。

  閒聊了幾句後,他忍不住問:「滕原先生,你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談?」

  滕原將楊度認真地看一眼,問:「聽千惠子說,楊君準備回國去,有這事嗎?」

  「是的。」楊度頗為小心地回答,腦子裡緊張地推測著問話者的下文。

  「準備什麼時候動身?」滕原面色和悅地問,聲音很輕柔。

  「日期還沒有最後確定下來。」楊度答。回程的確定本不難,正是因為千惠子的態度,使得他猶豫不決起來。

  「噢!」滕原輕輕地點點頭,舉起手中的茶杯說,「楊君,請用茶。」

  「謝謝。」楊度舉起茶杯,上身彎了一下,表示謝意。

  滕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沒有做聲。楊度的心在緊縮。

  「楊君,我今天請你來我家裡,是有一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滕原終於要說到正題了,楊度略微點頭,瞪起兩隻明亮的眼睛望著這位頭頂半謝面色紅潤的長者,聆聽他的講話。

  「楊君智慧過人,才華煥發,又是我們滕原家族的有功之臣,我一直對你充滿著欽佩和感激之情。」滕原放下茶杯,神色莊重地說,「這兩年多來,你每有文章發表,千惠子都讀給我聽。你那篇關於粵漢鐵路收回自辦的長文,千惠子花了三個早上才用日文讀完。我從這篇文章裡更加感受到楊君處理大事的才能:在瞭解事件來龍去脈的基礎上,提出若干種處理方案,又為這些方案找到充分的法律根據,同時指出各種方案的長短利弊,最後提出自己的最佳主意。思路如此填密清晰,學問如此廣博扎實,在今天日本的政界學界中尚不多見。」

  楊度靜靜地聽著,這位異國長者的這番知音之言,使他很受感動。

  「我的女兒,也就是千惠子的母親,早就想在大阪設立滕原分公司,只是因為沒有一個合適的總經理,我一直沒有同意。楊君如果願意屈尊的話,我想聘請你做大阪分公司的總經理,至於你的職權範圍和報酬,我都會從優考慮。」

  原來滕原要跟他商量的是這樣一件事情,這是楊度根本沒有想到的。經商辦實業,楊度也有很大的興趣,並自認為也能辦好。有時他也曾想過,若萬一政治上不能得意的話,就去學陶朱公,賺來億萬黃金白銀,然後再用這筆財產去為社會做番有益的貢獻。這也是一樁極有魅力的事業。不過,眼下楊度一心想做陳平、趙普,並不想做陶朱公。

  他將身子略向前傾了一下,極有禮貌地說:「先生這樣看得起我,令我感激莫名,只是我多年來研究的是政治與法律,素乏經商之才,實在擔負不起分公司總經理的重任,真是抱歉得很。」

  滕原笑著說:「楊君過謙了。我在商界閱歷近五十年,深知什麼樣的人經商最為合適。我聘請你為分公司的總經理,正是看中了你多年來鑽研的是政治與法律。貴國古代大詩人陸游有兩句詩,說是『汝果要學詩,功夫在詩外』。這兩句詩其實道出了世間一個大道理,即要想取得某一個專業領域的成功,還要依靠本專業之外的廣博的知識作為基礎。商場即官場、戰場,成功的商人也可以做成功的政治家、軍事家。日本商界的董事長、總經理絕大部分都出身於多年的經商者,他們的眼中只有經濟而無其他,這是日本商界缺乏偉人的根本原因。一個公司的總經理,其業務的精通並不需要很長的時間,三五年也就差不多了,難得的是政治法律素質的培養。楊君,以我的經驗預測,你如果肯經商的話,不出十年,就會成為最優秀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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