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三五


  「小貴呀,你叫我杜三叔,我不敢當,但我畢竟比你癡長二十多歲,我今天以兄長的身份開導你,請你聽我幾句。」杜三輕輕拍著孫毓筠的肩膀,以一種親切的父執態度說,「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你要從滿人的手裡光復漢人的政權,我何嘗不理解?不瞞你說,二十多年前,我和令尊大人在壽州老家就經常談滿漢之間的問題,也談曾國藩、左宗棠等人是不是漢奸的問題。滿漢之間的民族衝突,從滿人入關以來就一直存在著。二百多年來,漢人中的不少傑出人物,遠的不說,近世如林則徐,如陶澍,他們都忠心耿耿地為滿人的朝廷辦事,又如令叔祖壽州相國也是朝廷的幹臣,難道他們都是追求富貴而忘記了祖宗的叛臣孽子嗎?不是的!小貴呀你還年輕,還不太懂世事,大哥我明年就五十歲了,見的事多了。大哥我對你說句實心話,皇帝由哪個民族的人做不是主要的,關鍵是要政治清明。滿人中的康熙、乾隆,比起歷代漢人中那些英明君主來說都不遜色,而漢人中的隋煬帝、明武宗也決不會比同治帝、光緒帝高明。既然滿人朝廷願意立憲,我們為何不促使它一起把這件事辦好,非要進行種族革命把它推翻呢?小貴,你想沒想過,一旦行種族革命,雙方必定是大開戰爭,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嗎?」

  孫毓筠的反滿革命思想本不十分堅定,聽了杜三這番話,也覺得有道理,口裡沒做聲,頭不自覺地點了幾下。杜三高興,繼續說:「你知道嗎,你的朋友楊度特為從東京寫信給午帥,請午帥寬免你。」

  孫毓筠在東京久聞楊度大名,但從未見過面,更無交往,談不上朋友。不料楊度此時從萬里之外致書端方,孫毓筠對楊度頓生感激之情,覺得楊度真正是個好人,難怪能在東京留學生界中有很高的威信。

  「午帥說,像楊度這樣的人才確確實實是為國為民著想的人。他只談政治革命,不談種族革命,他對天下大勢的看法可以 稱得上真知灼見。午帥希望你不要辜負了好友的一番厚意。」

  楊度致書說情一事給孫毓筠很大的震動。他對杜三說:「杜三叔,你去告訴端中丞,我要好好想想。」

  「是要好好想想,什麼時候想通了,就告訴大哥我一聲,大哥一定替你幫忙。」

  杜三說完出了門。

  孫毓筠在舒適的小院落裡整整想了一天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

  假若這次策劃新軍成功,起義發動了,把個南京城鬧得天翻地覆,自己或戰死或被捉殺頭都值得,因為那將作為一個壯烈犧牲的暴動領袖而播于人口。而現在事情未成,就這樣悄沒聲息地被處死,那就太不值得了。若能活下去,就應該力爭活下去,政治革命也罷,種族革命也罷,總之都是革命。放棄種族革命而不放棄政治革命,也不能算背棄革命,因而也就不能算叛徒。既不變節,又能得寬免,為什麼不幹呢?再說,杜三的話也不無道理,並不一定非要行種族革命不可,政治革命或許才是中國真正的出路。今後出去了,一定要去拜見楊度,當面請教救中國的道理。想到這裡,孫毓筠終於拿定了主意,他要身邊侍候的人向端方察告願寫供詞。端方見杜三遊說成功,立即派人送來一套名貴的文房四寶以示關懷。

  孫毓筠花了十來天時間把自己這些年來的思想做了一番清理,寫了一份長長的供詞。他先敘述自己的家世,然後寫由科舉功名轉向佛學研究,再由佛學研究轉向種族革命,繼而終於明白了政治革命才是救國的正確選擇。最後他向端方建言,以改良政治來達到富國強兵的政治革命派,固然大有人在,而以推翻滿人政權實行種族革命的人士也不少,為朝廷計,為午帥計,對行種族革命的人不宜株連太甚,否則將激起更大的反抗。寬赦革命黨人,才是消弭禍變的辦法。為了讓朝廷和端方更加放心,他在供詞的結尾部分表示,此番獲釋後,他將披髮入山重新研究佛學,妻兒財產既無所戀,世事紛爭亦不再與聞。

  端方依照這份供詞向朝廷報告,鑒於孫犯已改變立場,宜從輕處罰,判囚禁五年。實際上,端方在總督衙門後花園裡收拾一間小房子,將孫毓筠安置在這裡讀書。杜三告訴孫毓筠,應將端午帥有意保全的良苦用心告訴族叔祖。於是孫毓筠寫信給孫家鼐,詳告一切。同時又給楊度寫了一封信,向他致以謝意,並表示出去後一定拜他為師鑽研憲政。而此時的楊度,正面臨著生命航程中的又一次重大轉變。

  自從清政府向中外宣示預備立憲以來,海內海外主張君主立憲的人得到很大的鼓舞。他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憲法制定了,君權受到限制,民權得到擴大,政治得以改革,經濟隨之而發達,軍事隨之而強大,貧弱落後的中國很快就像日本、德國、英國一樣地強盛起來了。他們更加自覺地鼓動民眾擁護朝廷,勸說持革命排滿主張的朋友放棄武裝暴動,一道以和平漸進的方式促進國家的進步。不久,厘定後的新官制名單公佈,十三個軍機處大臣及部務大臣,滿七蒙一漢五,全國譁然,不少立憲黨人也深為失望。但儘管如此,大部分立憲派仍盼望朝廷能將憲政推行下去。

  立憲派的輿論領袖梁啟超一面大量撰寫關於立憲政治的理論文章,在《新民叢報》上接連刊登,一面聯絡同志組建新黨。在蔣智由、陳景仁等人的活動下,1907年夏季,一個名叫政聞社的黨派成立了。梁啟超寫了一篇政聞社宣言,公開發表,向世人宣示他們所持主義的四大綱領。一曰實行國會制度,建立責任政府;二曰厘訂法律,鞏固司法權之獨立;三曰確立地方自治,規定中央地方之權限;四曰慎重外交,保持對等權利。同時鄭重聲明,政聞社決不干犯皇室的尊嚴,也決不擾亂社會治安,只是履行立憲國家的國民有集會結社自由的公權。

  政聞社反對革命討好朝廷的態度激起了革命黨人的憤怒,當他們在東京神田錦輝館召開成立大會時,張繼率領四百多個同盟會會員搗毀會場。有人脫下腳上的皮鞋擊中了梁啟超的臉,梁嚇得奪窗而逃。會沒開完就散了。

  楊度雖然沒有參加政聞社,並且對蔣智由等人在組黨過程中謀私的行徑多有不滿,但對張繼和同盟會中一部分人如此野蠻的行為非常反感。他憤而致書張繼,譴責張帶頭破壞集會的本身便是違背憲法。楊度責問張繼:「如果讓你們這樣的人今後成了功,那豈不是以暴易暴,百姓還能有自由嗎?」

  張繼笑楊度書呆子氣十足,根本不予理睬,氣得楊度和他斷了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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