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一六


  楊度的目光久久地停在這首詩上。叔姬的詩,慣常見的是睹物起興,多愁善感,泣春花之易謝,歎秋月之孤明。這首詩,除開這種情感外,還添了一種既幽怨又憐愛的意境,為叔姬詩作中所不多見。詩題寄遠,這遠方的人是誰呢?「丘壑我猶憶,關河君自憐。遙知今夜月,佇聽竹籬邊。」被思念的這個遠方友人,叔姬對他充滿了多麼深的情意!「還思少小意,始覺別離難。」這個人和叔姬在小時候有過親密無間的友誼。「秋聲成獨聽,應悵路綿漫。」小時候,叔姬或許和他一起觀賞過秋景。現在,她只能一人獨聽颯颯秋風。此人到底是誰呢?楊度想了很久想不起來。「不緣新侶意,哪識故人情。心與秋波遠,愁回夜月生。」由新侶的不愜意而更加懷念故人的真情。思緒像秋水般的無邊無際,當年的怨愁又隨著今夜月亮的升起而被喚回!

  楊度悄悄地看了一眼妹妹,她已停止抹眼淚了,兩手托腮陷於凝思。

  「新侶」「故人」,楊度在心裡反復琢磨著這兩個詞。突然,一道電光在心頭劃過,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十之八九是叔姬近來因與代懿鬧不和而又萌發了對初戀的懷念,詩中的「君」「故人」,不正是指的夏壽田嗎?

  那一年叔姬接到宮花後的反常態度,做哥哥的終於知道了自己的朋友原來竟是妹妹的戀人。這些年來,叔姬結了婚,生了孩子,午貽也遠在北京,彼此間並沒有聯繫,哥哥以為妹妹早已將那縷情絲割捨了。誰知她的思念竟是如此的深,如此的癡:「淒風倘相識,飄夢送孤征。」「川流無晝夜,身世竟何如!」

  楊度清醒地意識到,作為一個女人,珍惜自己美好的初戀,眷念初戀的如意情人,無疑是人類情感中最為珍貴最為閃光的一部分。但作為一個少婦,已為人妻卻仍在執著地懷念另一個男人,則會給家庭罩上一層不祥的陰影。尤其當丈夫對自己有所不忠,或丈夫不如過去那個人的時候,這種陰影就會越來越濃厚,有可能最終導致家庭的解體。

  代懿對那個日本下女花子有點意思,才華又遠不如夏壽田,這正是促使叔姬刻骨思念夏壽田的原因。不過,代懿本質上是個老實人,叔姬不在身邊,與花子逢場做戲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因此而離婚。更何況自己與湘綺師之間特殊的師生關係,更不允許妹妹與代懿離婚。楊度思忖著要好好勸說勸說。

  「皙子兄,你回來啦!」正想著,不料代懿闖了進來。

  「哎呀,是代懿呀,正說著你哩!」楊度忙招呼妹夫坐下。

  代懿看了叔姬一眼,叔姬扭過臉去不睬他。他覺得沒趣,伸出手來,對一旁玩耍的兒子說:「澎兒,過來,爸爸抱!」

  「澎兒,到媽媽這裡來!」叔姬喊。

  澎兒悄悄地望了爸爸一眼,慢慢地向媽媽走去。代懿伸出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訕訕地坐下。

  「代懿,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楊度給代懿端來一碗茶,笑著跟他聊天,有意緩和他們夫妻之間僵持的氣氛。

  「我昨天遇見了劉霖生,他們說你已回東京了。」代懿接過茶,臉上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霖生到東京來了?」楊度驚訝地問,「黃興、張繼他們呢?」

  「也都來了,還有霖生的弟弟秉生也來了。」

  「你們曉得嗎,黃興他們為何又來日本了?」楊度朝著重子、叔姬問。

  「不曉得。」重子問,「為什麼又來日本了?」

  「他們想在長沙辦大事沒辦成,又在上海被抓了起來,我以為會被判刑,幸而無事出來了。」

  「他們要在長沙辦什麼大事?」叔姬問。

  楊度於是將黃興等人籌劃起義以及在上海被萬福華牽連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對自己去普跡市一事,他有意不提。

  叔姬說:「原來他們是要造反!哥,你留神點,別被他們牽上了,以後少與他們往來。」

  重子也說:「胡漢民他們也在籌劃什麼起義的事,邀我參加,我沒答應,這太危險了。朝廷雖然打洋人不過,對於造反的老百姓還是有本事的,何必拿腦袋往他們的刀刃上去碰。來日本,是要多學點有用的知識,天天空談革命革命的,一點用都沒有!」

  「胡漢民他們的事,你不參加是對的,但千萬不能跟公使館的人透露一點。」楊度對弟弟說,「革命、造反,我不贊成,但我也不反對,他們自有他們的道理。」

  「我跟那些人說什麼?」重子堅決地說,「我又不想當朝廷的官,做那種缺德的事幹什麼?何況,他們也都是些有愛國心腸的好人。」

  「對,對!」楊度對弟弟的態度十分欣賞。

  「你的性格沉靜,最是做學問做實事的料子,像黃興、劉揆一、胡漢民他們都是屬￿打天下的英雄一類的人。但是,不管是他們今後坐民主共和的江山也罷,還是滿人繼續坐龍庭實行君主立憲的新政也罷,國家都要建設好,要建設好國家就要有實實在在的本領。來日本一趟不容易,千萬不能荒廢,要學有所成。重子這個態度是很對的。」

  說到這裡,楊度轉過臉對代懿說:「季果,我看你也不像打江山的英雄,今後也只能做點實事。這次回家,湘綺師多次談到你,說你不是學軍事的人,不如學一點有用的新學。我完全同意他老人家的看法。你自己好好想想,改行要不要得?如果要得,就離開陸大,到帝國大學或早稻田大學去,要麼去法政大學也可以。如果不想改行的話,就要讀好,再不能心猿意馬了。」

  代懿聽了臉紅起來。他是老麼,從小在母親蔡夫人的寵愛下養成了脆弱的性格。陸軍大學繁重的軍事實戰課,他的確受不了,久之便產生了厭煩的情緒,最終弄得三門功課不及格。他早就不想讀下去了,聽了內兄轉達父親的意見,正好順水推舟,而且急中生智,又想出了一條討好妻子的理由。

  「皙子兄,我乾脆轉學到法政大學去,跟你一起學法律算了。」他瞟了一眼叔姬,說,「你不知道,叔姬早向跟我生氣,說我與花子幽會。其實不是我約她,她總纏著我。她隔幾天就去陸大找我,跟我說這說那,我礙不過情面,只得陪她說話。她那天把我叫到上野公園,邊哭邊對我訴說,繼母又罵她了,她真想去死。我就好言勸她。恰巧被叔姬看到了,說我和她相好,花子哪點比得上叔姬,我怎麼可能和她相好呢?皙子,我離開陸大,花子也就找不到我了,叔姬也就放心了。」

  說完又看了叔姬一眼,叔姬只是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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