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楊度托劉二爹代他給譚嗣同燒三住香,點四支蠟燭,然後告別出了茅屋。大空也騎了一匹馬來了,於是二人翻身上馬,離開了牛石嶺。

  一路上,大空告訴楊度,中午正在吃飯時,巡邏的小頭目來報,附近出現了十來個化裝成便衣的瀏陽縣衙門的捕快,看來官府已對今日的聚會留意了。黃興和馬福益一商量,當即做出決定,除留下十個封為佐級銜的龍頭總堂外,其他人一律離開普跡市回去。留下的人由馬福益帶領轉到另一個秘密地方,繼續商量行動計劃,黃興、劉揆一也隨他們一起去了,特為委託大空去牛石嶺通知楊度。楊度又記起劉二爹剛才說的話,授銜會開了一半便轉移,也不是好兆頭,他決定明天不跟大空去找黃興等人。

  天黑時,他們借了一戶農家住下。這一夜,大空、楊度二人說了大半夜的話。大空說江湖上的事,楊度說日本的事,都說得很盡興。第二天,楊度乘船經長沙回湘潭,大空則去尋找黃興、馬福益,二人在瀏陽河邊互道珍重後分了手。

  秋風一陣比一陣涼爽,起義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臨近了,黃興和華興會的同志們在四面八方緊張地聯絡籌備,又嚴密地監視著長沙各界的動向,疏通各方關節。他們的心在激蕩著,血在奔湧著,一切都為了那個偉大時刻的到來。誰知就在這節骨眼上,卻平地出了大婁子。

  已被封為同仇會少佐的馬樹德,這天因比槍法贏了同伴的十塊銀元,心裡一高興,夜裡來到了醴陵縣城一個相好已幾年的婊子豔娥家。

  「哎喲,馬老闆,這些日子到哪裡發財去了,一向不見。」豔娥見馬樹德臨門,心裡很高興,因為馬樹德大方。他在她的床上睡一夜,出的錢比別人多一倍還不止,有時高興,除給錢外,還送豔娥一些她輕易見不到的小洋貨,如玻璃把洋傘啦、洋襪子、洋口紅啦,豔娥喜歡得不得了。

  「出外混了幾個月,好久不見,心裡想你想得發癢。」馬樹德是條漢子,仗義輕財,為朋友兩肋插刀不含糊,但他有個缺點:貪女色。看見漂亮的女子,他兩腿就軟了。家裡雖有老婆,他仍常年在外尋花問柳。豔娥是醴陵縣城裡最好看的婊子,馬樹德衣袋裡有幾塊銀元,就心裡癢癢地要送給她。這一向為了起義,他四處奔波,的確有好久不找她了。「豔娥,有什麼好東西招待你馬老闆?」

  「有哇,老白酒,牛肉幹,豬血丸子,花生米,馬老闆你愛吃的一樣都不少。」豔娥的水蛇腰一扭一扭地,從碗櫃裡端出幾個碟子來,擺在桌子上。

  「我說我為何走到哪裡都念著你囉,原來你是這樣逗我喜歡。」馬樹德重重地捏了一下豔娥那張白嫩的臉。

  「痛死我啦,馬老闆!」豔娥撒嬌似的喊叫,馬樹德就勢把她樓到懷裡。「莫喊痛,馬老闆今天送你一樣好東西。」

  馬樹德從口袋裡掏出兩隻玻璃手鐲來。這是他前些天用一塊銀元在九江買來的。那兩個玻璃手鐲,一個裡面有一朵紅芍藥,一個裡面有一朵黃菊花,都鮮豔嬌美,比真的還好看。醴陵縣城裡還沒人戴過這樣漂亮的手鐲。豔娥接過來忙戴起,又自我欣賞了一番,越看越喜歡。

  「馬老闆,你待我這樣好,今夜我要好好招待你。」

  豔娥給馬樹德斟上酒,遞了過來,馬樹德一口喝盡。豔娥又夾起一塊牛肉幹,親自送到馬樹德的嘴裡。馬樹德嚼牛肉幹的時候,她又忙著給他斟滿酒。就這樣,豔娥一連斟了五杯,馬樹德一連喝了五杯,喝得頭暈暈血沸沸的,嘴巴已沒有遮攔了:「豔娥,你今後不要再接別的客了,就嫁給我做姨太太吧,我就要做官了!」

  「真的嗎,馬老闆,你要做麼子大官?」豔娥知他醉了說酒話,有意逗他。

  「我今後要做副將提督。」馬樹德說著,又搖搖頭,「不,武官低,文官高,我要做臬台,做藩台,說不定也可以做撫台大人。」

  「你別做夢了,你憑麼子做撫台大人!」豔娥笑了起來。她覺得這個管石灰窯的工頭真是異想天開,癲蛤蟆想吃天鵝肉。

  「你不信嗎?」豔娥的輕視大大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氣得從內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用力甩在桌子上。「你看看,這是什麼?」

  這正是馬福益給馬樹德的委任狀!豔娥認得幾個字,見那上面寫著:茲任命馬樹德為同仇會少佐。豔娥笑著說:「這少佐是個麼子官,這張紙比得了皇上的聖旨嗎?」

  說話之間,馬樹德又喝了兩杯酒,頭暈得更厲害了,一句賭氣的話將天機全部洩露出來:「你不信?起義成功了,馬大龍頭就是皇帝。他親口對我說,憑少佐的委任狀就可以換一個副將的官。」

  「起義」、「皇帝」,這幾個字把豔娥嚇了一跳,原來馬老闆就是造反的亂黨!豔娥是個賣身的女子,本不管什麼國家大事,只是縣衙門的莫班頭要她注意漂客中有沒有亂黨。

  莫班頭是醴陵縣衙門捕快的頭子,也是豔娥的一個老主顧。上個月莫班頭對她說,有一批亂黨要在老佛爺七十萬壽的時候造反作亂,中秋節瀏陽普跡市有歹徒聚會,縣裡去抓時都跑了,要她留心,發現嫖客中有可疑人馬上報告。若抓到亂党頭子,可賞銀元一千塊。眼下馬老闆不就是亂党頭子嗎?抓到他就可以得一千塊銀元。有了這筆錢,豔娥就不必再做皮肉生意了,她將到另外一個地方自己去開一月店子,招一個能幹的後生子進門入贅,快快活活舒舒服服地過一個正常女人的生活。儘管馬樹德平素待她也還不錯,是條好漢,有一千塊銀元的誘惑,豔娥也顧不得這多了。

  當馬樹德和她鬼混一陣呼呼入睡後,豔娥從他身上搜出那張委任狀,急匆匆地敲開了莫班頭的門。莫班頭大喜過望,立即拿出一百塊銀元先賞她,馬上就要帶人去抓。豔娥怕馬樹德的同黨報復,請求第二天早上讓馬樹德出門後再抓。莫班頭同意了。豔娥帶著那張委任狀又回到家,馬樹德還未醒。她把它仍舊放到馬的口袋裡。

  第二天,當馬樹德離開豔娥的家門不到二裡路,就被預先埋伏著的莫班頭等人抓住,當場從他身上搜出委任狀。馬樹德還不知是婊子告的密,只得自認晦氣。

  莫班頭將馬樹德帶到醴陵縣衙門大堂,縣令當即審問。馬樹德熬不過酷刑拷打,只得招了。這醴陵縣令無意之中破獲了這樣一起大案,真是又驚又喜,忙火速密報省城撫台衙門,邀功請賞。

  署理湖南巡撫陸元鼎接到醴陵縣的急報後,立即命令巡防營統領趙春廷派人逮捕黃興、劉揆一等人。午後,當公文送到趙家時,趙春廷正與友人龍璋在閒談。

  龍璋字硯仙,是長沙城裡的著名紳士。他二十三歲中舉,歷任江蘇沭陽、如皋、上元、泰興、江甯等縣知縣,積下了殷實的家業。致仕回湖南後,在長沙辦實業和教育,與人一起創辦了明德學堂、輪船公司。龍璋思想開明,同情革命黨。趙春廷並不知道龍璋的政治傾向,公文來的時候,隨手遞給了他。龍璋一看,心裡暗暗吃驚。他悄悄地叫僕人持他的名刺去六堆子黃興家,叫黃興赴西園龍宅,有要事相商。龍璋打發僕人走後,又有意和趙春廷東拉西扯,拖延時間。

  巡防營統領很著急,礙不過名紳士的面子,只好勉強奉陪。閒扯了半個小時後,趙春廷起身說:「硯老,在下公務在身,不能陪了,改日再到府上致歉。」

  龍璋想想這麼久了,黃興應該離家了,便笑著告辭,打轎回西園。

  這一天恰好是黃興三十周歲的生日,上午親戚朋友前來賀喜,家裡擺了五桌酒。吃過午飯後,當大家都各自回家去了時,住在鄉下的三個姐姐結伴進了城,專來給黃興賀生。黃興在家裡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從小就受到姐姐們的疼愛,黃興對姐姐們也很尊敬。好久沒有見到她們了,現在三個姐姐同來賀生,黃興又感激又歡喜,興致勃勃地聊著家常。正在這時,龍家的僕人持著主人的名刺進來了。

  「黃先生,我家老爺請你馬上去西園,有要事相商。」

  「好,你先回去,我過會兒就來。」黃興邊說邊站起對姐姐們說,「我要給你們下寒菌面吃。」

  大姐說:「你有事你去吧,面我們自己下。」

  「不忙,你們難得進城一次,理應我親自下。」

  黃興說著進了廚房,燒起水來,又忙著洗菌子,切蔥花。

  龍璋剛進家門,就問僕人:「黃先生來了嗎?」

  「沒有,他說過一會就來。」僕人答。

  龍璋急道:「什麼時候了,還等一會,你快去催他,不管什麼事都要放下,趕快到我家來。」

  僕人剛轉身出門,龍璋又說:「抬我的轎子去接。」

  龍家的僕人再次來到黃興家時,黃興正端著熱氣騰騰的麵條出了廚房。他對來人說:「好,我吃了面就去。」

  黃興的繼母易氏做過長沙女子學校的學監,為人機警有見識,見此情景,對黃興說:「龍家兩次來人,一定有要事,你先去,面回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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