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長期與讀書人為伍,善於在書齋客廳裡縱論天下興亡的楊度,身處這種氛圍覺得很不自在。他向四周掃了一眼,二十張桌子上一片杯盤狼藉,喝酒的人大都穿戴得不倫不類,髒話粗話夾雜著會黨中的黑話,聽得令人倒胃口,酒氣煙氣混合著汗臭味,熏得他直想嘔吐。楊度實在不願意在這裡呆下去了,他想尋一個清新安靜的地方喘口氣。看看黃興、劉揆一與前後左右談笑風生水乳交融,楊度不便邀他們,與大空耳語兩句後,一個人悄悄離席出了祠堂。

  從滿屋混濁的祠堂裡出來,草木禾苗間的清爽空氣帶給他透體舒適。他沿著田埂走著,一邊是微微低垂的穀穗,一邊是清亮流淌的渠水,信步走了幾十步,發覺這裡山清水秀,風景優美。

  瀏陽的風光原來這樣的好!楊度放眼欣賞著。猛地,他想起一件事來,急忙轉身回祠堂。

  剛回頭走幾步,迎面走來了馬福益的馬伕,手裡正牽著黃興送的那匹大白馬。

  「楊先生,你怎麼不進去喝酒?」馬伕知道楊度是剛從東洋回來的大人物,忙主動打招呼。

  「老兄弟,我請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楊度這句客氣的稱呼,使馬伕受寵若驚。

  「瀏陽的譚嗣同,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馬伕笑了起來。他覺得楊度有點小看了他,於是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楊先生是說譚三公子吧,我哪能不知道!我雖是醴陵人,其實和他老人家是近鄰。他老人家是瀏陽南鄉牛石嶺人,我家在醴陵北鄉鯉魚沖,與他老人家的府第相隔不到十裡。他老人家在北京被害後遺體運回老家,就葬在牛石嶺,我還去墳上磕過頭哩!」

  譚嗣同遇難時只有三十三歲,即使活到現在也還不到四十歲,而這個馬伕至少有五十歲了,卻口口聲聲稱一個比他小十來歲的人為老人家。僅僅憑這稱呼,就可知譚嗣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老兄弟,南鄉牛石嶺離這裡遠嗎?」

  「不算遠,三四十裡,如果走小路還要近些。楊先生,你是不是想去看看?」

  「譚嗣同的墓好找嗎?」

  「好找,好找!到了牛石嶺,哪個放牛的小孩子都知道譚三公子的墓在哪裡。你哪天去,我陪你!」馬伕很熱情。

  「我現在就去。」楊度抬頭看看太陽,估計現在還只兩點多鐘,一來一去七八十裡路,要走十個小時。「老兄弟,麻煩你告訴大龍頭一聲,我大概要半夜之後才回來。」

  「你走路去?」馬伕很驚訝,心想:別看這人文文雅雅的,真還能吃得苦。他揚了揚手中的韁繩,問,「楊先生,你會騎馬嗎?」

  「會。」早在歸德鎮時,楊度就跟著伯父學得了一身嫺熟的騎術,雖然有十年沒騎了,他相信仍不會生疏。

  聽說楊度能騎馬,馬伕更對他增加一分尊敬,隨手將韁繩遞了過來,說:「楊先生,你就騎大龍頭這匹馬去吧,這匹馬還馴服。剛喂的料,今天不會再吃東西了。騎它去,還可以回來趕夜飯。」

  楊度接過韁繩問:「怎麼走?」

  「就沿著這條石板路走,看見一座像刀劈開一樣的山嶺,那就是牛石嶺。」馬伕指了指前方。

  楊度謝過馬伕,縱身跨上了大白馬。大白馬果然性子馴服,馱著陌生的客人,不緊不慢地踏著古老的青石板向前走去。

  好久沒有騎馬了,坐在這匹高大勁健的白龍馬上,望著恬靜蕭疏的曠野,楊度胸中頓生一股豪情,兩腿將馬肚子一夾,左手在馬屁股上猛地一拍,那馬立刻揚起四蹄奔騰起來,青石板上發出急促清脆的馬蹄聲。耳畔風聲呼呼,眼前田舍飛逝,自離開歸德鎮以來,楊度似乎很少有這樣愜意過了。

  前面遠遠地現出一座石峰來。那峰壁立千仞,真像是神仙用斧劈開似的,褐色的岩石縫裡間或長出幾株倔強的小松樹,給拔地而起的山岩增添了幾分生氣。石壁下有一條兩三丈寬的小河,時至秋天,山水枯竭,河中只有一條窄窄的流水。水邊銀白色的細沙,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幾隻細腳長頸的鷺鷥在沙岸上悠閒自在地徘徊著。楊度看在眼裡,贊在心頭:真是一塊富有詩情畫意的好地方,地靈人傑,怪不得這裡出了譚嗣同!

  楊度正要下馬問路,忽聽得馬後傳來兩個人的對話:

  「聽說三嫂子來祭丈夫,哭得暈倒過去了。」

  「可憐啦,整整六年了!戊戌年三公子被害時,正是中秋節 前兩天。」

  「你年年中秋節都來祭嗎?」

  「三公子下葬以來過了五個中秋節了,我每年都帶四色月餅來祭奠他老人家。」

  楊度扭過頭去,看見兩個三十余歲書生打扮的人在邊走邊說話,手裡都提著一個竹籃子,裡面放著一些錢紙線香和月餅。他知道他們也是去譚嗣同墓的,便有意將韁繩牽緊,讓馬走慢點。一會兒,兩個書生走到前面去了,楊度跟在他們後面。走了兩三裡路後,書生向右轉彎了。這是一條長滿野草的小路,不便騎馬,他下馬牽著走。

  沿著小路走不多久,眼前兀地現出一個又高又大的土堆子。土堆子正前方約有一二十個人在那裡靜悄悄地忙碌著,或燒紙點香,或裝碟擺碗,或跪拜磕頭,或肅立默哀。那兩個書生也在土堆子前停下了腳步,楊度知道,這個土堆子一定是譚嗣同的墓塚了。他將馬系在一棵較大一點的松樹幹上,懷著一股崇敬的心情,緩慢地走向墓塚。

  墓塚前有一塊打制粗糙的石碑,上面刻著九個隸書大字:譚公諱嗣同先生之墓。墓碑旁邊另有一塊石碑。這座石碑有一人多高,是一塊乳白色大理石製成,平面光滑,四周有精緻的雕花,石碑上刻著兩行楷書:亙古不滅,片石蒼茫立天地;一巒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濤。左下方有一行小字:瀏陽居士宋漸元敬立。

  楊度默立在譚嗣同的墓前,腦海裡浮想聯翩。他想起與譚嗣同在長沙時務學堂第一次見面的情景,觀其神采,聽其談吐,短暫的相晤,他就認定了這位名聞海內的譚公子是個非比等閒的義烈漢子,尤其是那一番鏗鏘有力的誓言,六年來一直縈繞在心頭,似乎一時一刻都沒忘記。京城的再次聚會,譚嗣同帶來了徐仁鑄的非常家書。在徐致靖家的一席話,既壯又悲,莫非已看到了罩在前途上的陰影?為新政的推行,譚嗣同密謀策劃,奔走呼號,面對著十倍百倍的舊勢力,毫不畏懼,寸步不讓,終於以生命譜出一段感天動地的樂章。

  想到這裡,楊度虔誠地向墓塚三鞠躬。身旁那兩個書生正在將帶來的紙錢一片片地撕著焚燒,嘴裡輕輕地念著:「三公子,你老人家為了國家為了百姓英勇就義,含冤而死,想必天道有公,現在已是一方神靈了。你老人家精神不朽,英靈不散,請收下晚輩送來的一點心意。你老人家暝目安息吧,戊戌年的事業總會有人繼承的!」

  「戊戌年的事業總會有人繼承的。」兩個書生無意間的這句話,給站在一旁的楊度以深深的震撼。是的,自己,還有梁啟超、蔡鍔、範源濂,不都是在繼承戊戌年的未竟之業嗎?黃興、劉揆一、馬福益等人要起義造反推翻滿人的朝廷,建立漢人的政權,其目的也是為了國富民強,究其實,他們也是戊戌年事業的繼承人。十八省有志之士,留學海外的熱血之徒,可以說都是戊戌年事業的繼承者。

  報國獻身的豪情再次在楊度心中奔湧起來。他要給英魂燒三炷香,以表達一個老朋友一個後死者的敬意。但來時匆匆,什麼也沒帶上,他向周圍環顧一遭,見附近有一間小茅屋,一個人從屋裡出來,手一裡拿著香燭。那裡一定有祭品賣!楊度趕快來到茅屋邊,屋子裡有一張舊桌子上果然擺著一些錢紙線香蠟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木然坐在一旁。

  「老人家,我買一束線香四支蠟燭。」楊度一邊從衣袋裡掏錢,一邊對老頭說。

  「少爺,聽你口音,不像是瀏陽人。」老頭眯起眼睛看著楊度。

  「我不是瀏陽人,我是湘潭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