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沒有關係,我的臥室從來都敞開著門,任誰都可以進。」

  楊度被老先生的高興勁感染了。田中龜太郎一向溫文爾雅,不大多說話,說起話來也是慢條斯理的,顯示出一種極有修養的學者風度,像今天這樣喋喋不休地敘述,說話中還摹仿著別人的口氣,楊度還是第一次見到,心裡笑道:「看這小老頭,孫女一來,就喜得這樣!」

  「千惠子指著牆壁上懸掛的《湖南少年歌》問我,爺爺,這篇歌行就是這位留學生寫的嗎?我說是的,是他自己寫的。千惠子說,這篇歌行真寫得好,他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爺爺,他叫什麼名字?我於是把你的名字告訴了她,她說等你回來後,一定要來拜訪你。」

  「不敢當!」楊度謙虛地笑道,「我去拜訪她!」

  「不,不!」田中忙說,「她比你小,理應她來拜訪你。」

  「爺爺。」門外響起了悅耳的女音。

  田中對楊度說:「千惠子來了!」

  楊度趕緊說:「請她進來!」

  田中高興地對門外說:「千惠子,楊先生叫你進來哩!」

  「下午好,楊先生!」

  隨著一句清脆的日本話,一個女郎從門外走了進來。楊度定睛看時,不覺驚呆了,眼前的千惠子是如此的美麗,幾乎為他生平所未見過。只見她黑亮濃密的秀髮綰成波浪式卷邊髮髻,發頂上盤旋一條紫紅纓絡。鵝蛋形臉上長著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小小巧巧的鼻樑下綻開一朵豐滿的紅嘴唇。皮膚光潔白淨,沒有一星半點斑痕黑點。身穿一件淡紫起黃色小花的緞子和服,腳下雪白的絲襪上套一雙軟底繡花紅呢鞋。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渾身上下勻稱和諧,端莊靈秀。楊度心裡詫異:東瀛竟有如此佳麗,先前怎麼沒有發現過?口裡也用日本話答:「你好,千惠子小姐,見到你真是高興。」

  就在同時,千惠子也發現眼前的這位中國留學生英俊軒朗,氣概不俗,與她素日所接觸的本國男子比起來,無一點矯揉造作之態,多幾分瀟灑倜儻之姿,心裡也暗暗想著:這才真正是漢唐文化薰陶出來的人,畢竟不同些。

  「我正在說你,你就自己來了!」田中慈愛地望著孫女說。

  「爺爺,你對楊先生說我什麼呀!」千惠子輕輕地努了努嘴,嬌嗔地責備爺爺。

  「爺爺還會說你什麼呀!」田中滿是疼愛地說,「爺爺是特來轉告你要拜訪楊先生的意思。」

  「千惠子小姐,我正在對你爺爺說我去拜訪你,你就來了。請坐,請坐。」楊度鬆開雙手,熱情地招呼,「我給你沏一杯中國茶,你喝得慣嗎?」

  「最好,最好。」千惠子大方地說。又問,「是龍井嗎?」

  「我沒有龍井,只有我的家鄉南嶽雲霧茶。你嘗嘗看,它並不亞於杭州的龍井。」

  楊度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有蓋的竹筒。這竹筒也是南嶽的特產,它是截取冬天的楠竹根稍稍加工而成。成本低廉,製作簡單,卻有許多用途和優點:樵夫牧童用它裝飯,哪怕是三伏天飯菜也不餿;走長途的人,用它裝水,烈日暴曬下,筒裡的水仍清涼可口,如同剛舀取的泉水;農家用它裝菜籽,長出來的蔬菜格外鮮嫩;南嶽山下的人們用它裝茶葉,十年八年的茶葉泡出來的水都碧綠清香。那年,齊白石從南嶽山下一個老農的手裡討得一截二十年的楠竹根,做了三個茶葉筒。他用心雕琢,做得很精美。三個茶葉筒上有他臨摹的三幅古畫。一個摹王冕牛車載母春遊圖,留給自己用,隱含自己以王冕為榜樣,甘於做一個寂寞清貧畫家的志趣。另一個摹玄奘西天取經圖,送給寄禪和尚,鼓勵他像玄奘那樣孜孜不倦地鑽研佛學經義。第三個臨一幅趙匡胤雪夜訪普圖,送給楊度,以趙普比楊度,盼望他日後做一個受君王信任的賢宰名相。楊度十分喜歡這幅畫,自己也隱隱以趙普為鞭策,東渡日本的簡單行囊裡就有這個竹筒和一筒子茶葉。他從竹筒裡倒出茶葉來,泡了兩杯茶,一杯給千惠子,一杯給田中。

  「好喝!」千惠子淺淺地呷了一口,稱讚道,「中國的茶比日本的茶清香。」

  田中也說:「南嶽雲霧茶葉好,比杭州龍井茶葉泡出的水更清亮。」

  楊度聽了這兩句讚揚後很得意,說:「南嶽茶不及龍井的名氣大,但我卻偏愛它,不喜歡龍井。」

  千惠子笑道:「楊先生,我讀了你的《湖南少年歌》,很欽慕你的才華和對家鄉的摯愛,剛才聽到你偏愛南嶽茶的話,更確信你是一個純粹的愛鄉主義者。」

  楊度哈哈大笑起來:「千惠子小姐真風趣!從來只聽說愛國主義者,再沒有聽說過愛鄉主義者。」

  田中說:「楊先生別見怪,我這個孫女就愛這樣標新立異。」

  楊度說:「哪裡會見怪!這正是小姐的可愛之處。」

  「標新立異有什麼不好?」千惠子望了爺爺一眼,對楊度說,「貴國大詩人鄭板橋先生有兩句詩說得好:『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花要引人注目,就得標新立異。楊先生,你說是嗎?」

  楊度大吃一驚,他決沒有想到,這個年紀輕輕的日本女學生竟然可以隨口背誦出鄭燮的詩來,而且引來為自己辯護,竟如此恰到好處,天衣無縫。他不禁肅然起敬,說:「小姐,你的漢學真好!」

  千惠子嫣然一笑,說:「這是我爺爺教我的。爺爺最喜歡貴國的鄭板橋。」

  千惠子的這一笑,使楊度突然想起久違的靜竹來。「她們的笑容很相像!」楊度在心裡默默地說。

  田中微笑著說:「千惠子說得對,我喜歡板橋的詩,尤喜歡板橋的字,家裡常常掛著板橋的書法。剛才這兩句詩,千惠子十二三歲時就跟著我學會了。不過,自從看到你的這幅《湖南少年歌》後,無論詩也好,字也好,我覺得板橋在你的面前都要略輸一籌。貴國真是一個人才薈萃之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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