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第二天,楊鈞、代懿都離開橫濱返校。楊度沒有回東京,他一則要送智凡等啟航回國,二則要和蔡鍔多在一起說些話。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要將昨天在總持寺突然萌發的念頭變為現實,寫一篇《少年湖南說》,而且要在橫濱寫,寫好後請梁啟超和蔡鍔看看,提提意見。

  楊度一向才思敏捷。平常,他白天辦事,晚上一盞油燈點起,昏昏的燈火下,揮筆疾書,一夜能寫四五千字。五更時分脫衣睡覺,睡上一兩個時辰,起來後讀一遍,略作修改,便是一篇頂好的文章。這一次,他要寫一篇傳世之作鼓勵湖南人,尤其是湘籍留日學生。同時,他也要以自己的才華再次顯示三湘子弟的分量,並暗中存著要與《少年中國說》一比高低的心思,對於身邊的這個廣東才子,他是既愛慕又頗有點不服氣。

  梁啟超家裡來往的人很多,不太安靜,恰好不遠處有一個單身朋友要去東京辦三天事,梁啟超立即向他借房子,又對楊度說:「你的大作必須三天內完卷,逾期我就不管了。」

  這是一棟建築在一座小山丘上的庭院,裡面有兩個客廳,三間臥房,另有餐廳、廚房、雜房、衛生間,大大小小十來間房子。客廳佈置得豪華,臥室裝飾得奢靡。寬敞的院子裡有池塘、假山、花木、曲徑,白天可以眺望碧波蕩漾的無邊海水,深夜可以臥聽節奏起伏的海濤拍岸聲。楊度從來沒有住過這麼好的房子,沒有享受過這樣好的環境,他的心情分外舒暢,才情也似乎比素日更加充沛。他剛提筆寫下《少年湖南說》五個字,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浮起了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於是乾脆閉上眼睛,將它默誦一遍。文章比較長,他不能一字一句地背出,斷斷續續地背了幾段後,心中的豪情便被文章激發起來,難以自已。最後一段,他一向背得爛熟: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穀,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幹將發硎,有作其芒,天載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少年中國,與國無疆!

  「梁卓如真正不簡單!」楊度由衷地發出讚歎,心裡想,且不說情感之熾烈,文氣之磅礴,光是從立意來說,「中國」就比「湖南」來得高大,若再寫一篇論說,要超過梁啟超的這篇文章,是很難的了。要想超過,必須另闢蹊徑。

  「對了!」楊度猛地拍了一下腦門,心裡說道,「他寫論說,我就寫一篇歌行吧!歌行琅琅上口,易於記誦,傳播必定更廣,影響一定更大,一篇《長恨歌》,一首《琵琶行》,從唐代唱到今天,感染了多少人?再沒有哪篇論說能超過它了!」

  楊度想到這裡,異常興奮起來,揮筆改寫了一個題目:湖南少年歌。

  開頭幾句,他不假思索,一口氣寫下: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湖南少年好身手,時危卻奈湖南何!

  他停下筆,自己朗讀了一遍,覺得這個開頭還可以。下面再寫什麼呢?楊度托腮凝思起來。他想起初到長沙,第一次登嶽麓山,眼底山巒起伏,鬱鬱蔥蔥,湘江北去,宛如銀帶;遠望南方,似乎隱隱地看見了南嶽峰的積雪、蒼梧山的古松。下山來到嶽麓書院,又為那座千年弦歌不絕的學府而激蕩,大門和正廳上的兩副楹聯如刀刻般地留在他的記憶裡。一副是:惟楚有材,于斯為盛。另一副是:吾道南來,總是濂溪正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餘波。前一副說湖南的人才,後一副說湖南的學術。作為一個湖南少年,楊度那時曾為自己的家鄉深深地自豪。是的,秀美的江山,薈萃的人才,發達的學術,這就是湖南,它足以使國人羡慕,湘人驕傲。寫湖南,不寫這幾個方面還行嗎?

  夜已深沉,橫濱海岸傳來的浪濤聲像一支氣勢雄壯的樂曲,激發了楊度的創作靈感。宏偉的抱負,壯闊的氣概,淵懿的學問,瑰麗的才情,被一聲聲浪濤聲催發了出來:

  湖南自古稱山國,連山積翠何重疊。

  五嶺橫雲一片青,衡山積雪終年白。

  沅湘兩水清且淺,林花夾岸灘聲激。

  洞庭浩渺通長江,春來水漲連天碧。

  天生水戰昆明沼,惜無軍艦相衝擊。

  北渚傷心二女啼,湘邊斑竹淚痕滋。

  不悲當日蒼梧死,為哭今日民主稀。

  空將一片君山石,留作千年紀念碑。

  後有靈均遭放逐,曾向江潭葬魚腹。

  世界相爭國已危,國民長醉人空哭。

  宋玉招魂空已矣,賈生作吊還相續。

  亡國遊魂何處歸,故都捐去將誰屬。

  愛國心長身已死,汨羅流水長嗚咽。

  當時猿鳥學哀吟,至今夜半啼空穀。

  此後悠悠秋複春,湖南歷史遂無人。

  中間濂溪倡哲學,印度文明相接觸。

  心性徒開道學門,空談未救金元辱。

  惟有船山一片心,哀號匍匐向空林。

  林中痛哭悲遺族,林外殺人聞血腥。

  留茲萬古傷心事,說與湖南子弟聽。

  楊度想想寫寫,寫寫想想,一直到東方泛白。一夜工夫寫下四十四句詩。他自己高聲朗讀了一遍,覺得無論是情感、色彩,還是音韻,哪方面都堪稱上乘,自認為並不亞于白香山的《長恨歌》,要在吳梅村的《圓圓曲》之上。他很滿意。立時便有一種極度的疲勞感,他衣服也不想脫了,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醒來,醒來!什麼時候了,還在睡覺哩!」楊度正睡得香甜時,被人叫醒了。他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蔡鍔站在床邊。

  「什麼時候了?」他擦了擦眼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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